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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宴①
    夜里待二姑娘睡下,回到屋中仔细看着扇面,最末尾的鉴藏名章是海昌姚少普,想起张阿大说过,新任两江总督姓姚,难道是他?
    可阿大分明说,他拿到的是姚总督的亲笔信,难道那信是假的?
    过去这桩桩件件的事,足可看出他胆大包天,拿一封假冒的总督亲笔,崔知府不敢不信,于是放了父亲,姚总督那头本就心怀鬼胎,自然不能深究。
    咬了唇呆看扇子半晌,比照着白日里量取的位置,在灯下描出一对鞋样。
    次日傍晚,二姑娘散学后重新梳妆换衣,正要往弈楼去,孙太太含笑走了进来。
    二姑娘见到母亲,不似先前那样别扭,客气请孙太太坐,只是目光不时投向窗外,一颗心早已飞到了弈楼。
    “昨夜里的事我听说了,你是大家闺秀,要知道男女有别内外有度,不可跟着仲瑜胡闹。”孙太太略微严肃说道。
    “又是玉雪告的状?”二姑娘一听,两眼几乎喷出火来,“仲瑜和玉雪一个病弱一个年纪小,他们做什么都行,就我做什么都是错。”
    “娘知道黎儿的心思。”孙太太和颜悦色得,“可娘得为你从长计议,娘担心唐少将军在咱们家住不长,准备三日后就办花宴。”
    “办个花宴就是从长计议了?”二姑娘大声问道。
    “不过是叫做花宴,可太太姑娘们心里都明白,就是给你们这些年青人相看的机会。”孙太太微笑道,“唐少将军既答应参加,自然是有意从姑娘中择一合意之人。娘听叶先生说,黎儿这些日子一直在画一幅雪中山水图,特意过来提醒你,夜里有功夫跟仲瑜胡闹,不如到澜院请叶先生多指点指点,后日画完挂上去,到时候,杭城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带着自家适龄的公子姑娘前来,让他们都瞧瞧我们黎儿的才华。”
    二姑娘两眼一亮,声音低了下来:“娘,我知道了,我不去弈楼就是。”
    孙太太满意嗯了一声,站起身捏一捏二姑娘辫梢,笑说道:“这些日子越来越好看了。”
    二姑娘身子一扭,通红了脸。
    孙太太走后,二姑娘揽镜自照,对乔容道:“加上端午那次,我娘这是第二次夸我。”
    乔容听了心中错愕,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夸她,她笑的时候,安静刺绣的时候,穿了新衣裳梳了新发辫的时候,刚沐浴过的时候,母亲都会笑看着她:“瞧瞧我闺女多好看。”
    父亲总在一旁附和:“是啊,咱们的容儿越看越好看。”
    孙夫人从来不夸二姑娘好看吗?如今怎么突然夸上了?
    接着的三日,府中所有下人都被调动往各处清扫布置,因乔容机灵,做什么都能做好,传话传得清楚明白,被崔妈妈相中,指派着她团团转,夜里还要做鞋刺绣,累得腰酸背疼,自己给自己鼓劲,这样也好,跟崔妈妈混熟了,更利于打听太太的事。
    忙忙碌碌的三日过去,迎来孙府办花宴的日子。
    府中处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太太又特意请来几位乐师,命他们在墙外一所院子里演奏,丝竹管弦之声远远传来,悠扬婉转,令人心旷神怡。
    又听说太太之前找人看了天气,是个薄阴的日子,不时刮些凉风,驱散了五月里的炎热。
    宴客之处设在四面厅,男客入东四面厅,女客入西四面厅。东西四面厅有连廊相连,墙壁上可供各家公子姑娘们展示画作书法,连廊下设了几案,摆放着各式乐器,来客们技痒,随时可坐下来即兴弹奏。
    此时客人初到,东四面厅只开东向的门,男客女客互不见面,单等宴罢女主人一声令下,东四面厅西向的大门敞开,除去内宅只供女客换衣歇息,其余各处随意游玩观赏。
    客人陆续到来,崔知府夫人带着千金崔如月姗姗来迟,厅门外一现身,女眷们热切迎了上去,团团将她们围在正中,挨个行礼问好,崔夫人面带微笑一派雍容,崔如月微垂着头,略带羞涩站在母亲身旁。
    “崔如月竟然是个美人儿,又是知府千金,乃是头号劲敌。”二姑娘握一下拳头问乔容,“人可来齐了?”
    “齐了,名单与帖子都对过了。”乔容说道。
    “那咱们进去吧。”二姑娘迈步向里。
    乔容有些迟疑,今日来的这些姑娘们,十之八九与她相熟,她生怕被认出,陪着二姑娘迎客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尽量不跟人打照面,可这一进去,人来人往的,避无可避。
    “进来啊。”二姑娘看她没跟上,回头唤她。
    她脚下加快,心里不停给自己打气,这三日有意晒黑,早起又涂了灰粉,再加上这丫头装饰,谁又能想到她是昔日乔府的四姑娘。
    进去时崔夫人与崔如月已经分别坐下,太太们围着崔夫人说笑,姑娘们围着崔如月夸赞她的发辫与首饰时兴,和昔日一般光景,只不过那时候,乔府的二太太和乔四姑娘才是众人包围的中心。
    在孙太太示意下,二姑娘含笑过去与众位太太见礼,太太们夸赞不已,这个说落落大方,那个说知书识礼,又有说个子真高,还有说容貌秀丽,二姑娘拼命掩饰着不自在,恨不得钻进脚下地砖缝里,好在崔夫人摆手道:“好孩子别拘着了,和姑娘们耍去。”
    二姑娘往那边一瞧,有意想避开崔如月,谁知她竟站起身,冲着她热忱得笑:“玉黎姐姐坐到这儿来。”
    说着话拍一拍身旁的椅子,二姑娘无奈坐了过去,崔如月笑道:“在座各位和玉黎姐姐不熟,就由我为大家一一引见。”
    太太身旁的大丫头杏花正指派着人奉茶,看到乔容低头站在二姑娘身后,朝她招了招手,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在说:“过来帮忙。”
    乔容点一下头正要过去,有人说声等等,她缩着身子偷眼看去,唤她的是尹同知的长孙女尹飞燕,旧日也曾相熟,熟到她曾数次出入她在音楼的闺房。
    乔容心跳加快,往二姑娘身后躲了躲,低眉顺眼小声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尹飞燕嗤一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说道:“这丫头可真够黑的。”
    “都说杭城的水土养人,也不知她是怎么长的。”另一位姑娘捂唇笑道。
    乔容一瞧,也是个熟脸,她的父亲是尹同知手下一位姓关的知事。
    有几位姑娘附和着嘻嘻笑了起来,二姑娘没笑,急摇着团扇给自己降火,尽量压低着声音道:“这世间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长得黑的,也有长得白的,真是大惊小怪。”
    那几位姑娘有些尴尬,都低了头各自遮掩,崔如月也没笑,她一直在上下打量乔容,乔容心跳得怦怦作响,难道她认出我来了?
    “玉黎姐姐这丫头黑是黑,倒是黑里俏,眉清目秀的。”崔如月错开目光对二姑娘说道。
    二姑娘一听笑了,对崔如月好感大增,笑说道,“还是如月妹妹看得仔细。”又对众位姑娘道,“四儿心灵手巧,千金不换。”
    “不过呢。”崔如月团扇轻摇,翘着唇角说道:“这丫头眉眼间有些像一个人,大家瞧出来没有?”
    好多道目光齐刷刷看向乔容,她又缩一缩身子,头垂得更低,尹飞燕笑道:“抬头让我瞧瞧。”
    看乔容不动,唤一声玉黎姐姐道:“刚刚只是玩笑话,这丫头还生我气了。”
    “四儿,让她们瞧瞧你有多好看。”二姑娘回头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乔容吸一口气仰起了脸,心中冷笑连连,她们既要拿我取乐,躲是躲不过去的,大不了我死不承认。
    “可瞧清楚了?”崔如月笑了起来。
    “仔细一瞧,有些像这宅子里的旧主子,乔四姑娘。”尹飞燕笑道。
    崔如月团扇掩了唇:“总算是瞧出来了。”
    “昔日,那乔四姑娘可在这宅子里出尽了风头,耍尽了威风,如月姐姐可是堂堂四品知府的千金,都得在她面前低头,我们这些人更不用说了,想方设法讨好她。”尹飞燕一声冷笑。
    “是啊,一个妾生的女儿,比正室嫡女都要威风,谁曾想今日这大宅易主,乔府家破人亡,乔四姑娘也不知流落何方。”关姑娘附和说道,“都说乔老爷宠妾灭妻,才会落得那般下场。”
    又一位姑娘道:“听说是乔财神和袁总督官商勾结多年,发达得快倒台也快。”
    “可是,乔财神为杭城做了许多善事。”一位斯斯文文的姑娘忍不住说道,“十六年前杭城发生时疫,染病者成百上千,听说棺材铺都忙不过来,乔财神的清风堂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他并没有奇货可居,而是免费发放,时疫得以遏制,杭城才躲过一劫,第二年,金二太太生了四姑娘,杭城人都说乔财神善举感动上天,乔四姑娘是上天赐给乔财神的。”
    尹飞燕切了一声:“去年朝廷下旨查他,就有一条,用清风堂药品插手军务。”
    “还有,乔财神每年冬日都在西河直街设粥棚送冬衣,多少人受惠,不至于冻饿而死。”那位姑娘又道。
    这位姑娘面容沉静一身书香,乔容并不认得。
    “请问这位妹妹怎么称呼?”二姑娘问道。
    那位姑娘尚未答言,尹飞燕切了一声,“是钟二太太的侄女,听说家里过不下去了,来亲戚家投靠。”
    “我母亲去年下世了,父亲病榻缠身,姑母心疼我,将我接了来。”那位姑娘不以为杵,平静答道。
    二姑娘笑问:“请问妹妹尊姓大名。”
    “姓姬,叫做姬采薇。”尹飞燕又道。
    “怎么总是你说话?我问你了吗?”二姑娘再按捺不住,指着尹飞燕道,“想来你们这些人当年都是乔四姑娘的座上宾,乔四姑娘也像我今日这般,热忱款待你们,你们也像今日这般,与她称姐道妹。如今乔家落了难,你们对她一丝同情与惦记都没有,竟在这儿幸灾乐祸。”
    几位姑娘红了脸不再说话,尹飞燕难堪不已,阴沉了脸柳眉倒竖,大声道:“不过是闲谈,孙二姑娘为何连番对我不客气?”
    “对你不客气又如何?再胡言乱语,就给我滚出去。”二姑娘站起身,两手叉腰说道。
    尹飞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起身抬脚就走,崔如月忙一把拉住了,笑说道:“唉呀,不过是说闲话,怎么都急了?日后玉黎姐姐的父亲与飞燕妹妹的祖父同衙为官,我们这些人免不了常常见面,不能让在座的姐妹们看笑话。”
    “人丑嘴贱。”二姑娘一声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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