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对决,是魏柯提出“替身棋士”的要求以后,两兄弟第一回实战配合。虽然对手只是一个黄毛小子,但谢榆心里却极其紧张。叶明远执黑先行,落子之后,王梦雨立刻高声报出了位置:“叶明远落子4十七。围棋棋谱纵横19道,横向的每一行由阿拉伯数字1234567标注,纵向的每一列用中文一二三四五六七标注,纵横相加就能得到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谢榆屏息静气,听王梦雨在耳机里插科打诨地科普围棋信息。
一分钟以后,在这嘈杂声中传来了魏柯的声音:“3四。”
谢榆松了口气,紧张不安一扫而空。他想起之前魏柯所言“我在你身后”,前所未有地底气十足,夹起白子啪地一声,气势如虹地打在魏柯指示的位置。叶明远的瞳孔略微放大了,这样子的“魏柯”与昨天判若两人。
“围棋的本质是一款战略游戏。它将天地四方浓缩在这个19*19的棋盘上,两军对垒,围地夺胜。所以围棋的胜负其实非常简单——谁围的地多,谁就赢了。你觉得围棋特别复杂,其实不是。他的规则非常简单,也因此能有许许多多的变化。这是老祖宗特别富有智慧的地方。”
黑白两色棋子陆陆续续落在棋盘间。谢榆的目光牢牢跟随着白子,心神为之激荡。他仿佛一个江湖浪客突然登堂入室,得见剑神弄剑,高楼百尺。他一直回避着的魏柯的真实实力,现在正一览无余地铺陈在他面前。
“不,这还不仅仅是他的真实实力。”谢榆心道,“他的眼睛瞎了,他完全靠着听觉在盲奕。”
“……虽然规则简单,但要看懂围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你看这两个人下棋,他们怎么圈的地?他们怎么划分疆界,互相攻伐?根本就看不懂。其实啊,一局比赛分为三个阶段:序盘,中盘,收官。他们现在正在布局阶段,对自己要圈怎么一块地,有个大概的想法;对手要圈怎么一块地,他也要去猜。不但要猜,还要拦。所以围棋是特别锻炼脑力的一个东西,也锻炼人的交际能力。对手千千万,每个性格、心思都不同,要把人都猜准了,即使不是人精,哄女孩也分分钟的事儿,所以下围棋有助于谈恋爱。”
王梦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要不是好几个记者都扛着□□短炮对准谢榆,谢榆都要忍不住失笑了。
而魏柯在频道里沉声说了句“胡言乱语”。
谢榆突然意识到,魏柯为了听见棋局,不得不同时听取王梦雨的解说。而王梦雨的解说根本是为了面向大众,娱乐性很高,势必会打断魏柯的思考。魏柯的处境可以说是听着相声盲奕!这叫他不禁攥紧了手指。
谢榆在这一刻,终于心疼起了魏柯。
魏柯为了继续下棋,承受着的,是完全不公平的对弈。魏柯看不到棋盘,耳边喧嚣,如果他记错了任何一步,他自己的,或是叶明远的,迎来的就是彻底的失败,身败名裂的失败,因为谢榆任性地把这场指导棋向全社会公开。
但是魏柯从来没有说个不字。
相反,他很高兴。
“终于可以下棋了。”当谢榆述说了他伟大的打脸计划后,魏柯只是这样感叹道。
谢榆突然对魏柯感到自惭形秽了,同样的,还有杨小鱼。
谢榆始终觉得魏柯有负于他,是魏柯使阴招,将他逐出了棋坛。可是,那是杨小鱼那样的绝境吗?他的所有棋路都被堵死了吗?没有。现在反过来想想,少年时候的一时失意,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一个小小的坎坷,心智坚定,从头再越,未必不能克服。
然而他口口声声喜欢下围棋,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没有人挡杀人、开天劈地的勇气,他只是不停地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而如今魏柯面前的困难十倍、百倍、千倍于当年的自己。魏柯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天地不灵。
魏柯又做了什么呢?
“打吃,不要给他机会。”耳机另一面的魏柯稳稳地进逼着叶明远。
谢榆按照他的指示落子。
这盘棋的每一手,都叫他叹为观止。
每一手。
这就是这些年魏柯做的事。
并且在身患恶疾的时候,依旧风雨无阻地做下去的事。
对面的叶明远淡定不能,汗如雨下。他在椅子上不停地变换姿势,攥着两条细长的眉毛,已是步入了绝境。
此番他叫战魏柯,一方面是不想让魏柯继续对杨小鱼施加坏影响,一方面是出于少年意气。魏柯棋力下降,人尽皆知,昨天一试,确实不过尔尔。如果赢魏柯一回是运气,那么赢下两回,就不是偶然了吧?
可是魏柯搞出这么大阵仗,让叶明远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虽然年龄小,人却鬼灵精:魏柯要是向全世界转播输棋,那也不用混了。也就是说,今天的魏柯有必胜的决心。
果不其然,交手十步,叶明远就知道这远不是昨天的魏柯了。
魏柯被称为“仙手”,是因为他执白殊无败绩。
一般比赛中,选手大多希望执黑子,因为黑子的胜率稍高。然而对上魏柯,所有人都希望执白子,不然在比赛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叶明远没有考证过这句“殊无败绩”到底是真是假,但在“魏柯”执白落子的第一下,他就感觉到了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围棋不仅仅比拼的是实力,棋盘外的心理战也是很关键的要素。这盘棋从一开始,叶明远就落了下风。
十步以内,他就体验到了舅舅曾经经历过的绝望。
被魏柯统治的绝望。
魏柯的棋风朴实无华,大巧若拙。在他手里,你很难找到什么破绽和机会。他的攻防严丝合缝,他的国土固若金汤。明明都不是特别的妙手,但串连在一起,就让叶明远陷入了被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魏柯大兵压境,鲸吞蚕食,仿佛棋盘上根本不存在黑子,额头上的汗水就一点点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