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娘娘诞下龙胎,顺遂安康。”让她回神的声音,是满宫宫人齐聚的拜年贺喜声。
此时正殿和东暖阁已经摆好了各色桌椅,贵妃自坐在东暖阁最里头的正榻上,前面是单独一张大案。下面的一张小桌只坐了柯姑姑、紫藤、木槿和问喜。
在下面,就是从库房抬出来的能坐十多人的大桌。
离主子最近的就是二等宫女这一桌,其中腊梅正好坐在东暖阁门口。因身型的原因,腊梅坐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
每张大桌上都摆着热气腾腾的大铜锅,是酸菜猪骨的锅底,此时里面已经煮满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吸饱了汤汁的冻豆腐,看起来分外诱人。
平日宫人们要伺候主子,难安坐下来吃顿锅子。
柯姑姑紫藤这等有体面的还好,许多时候跟着主子就吃了,最难的是下头的小太监小宫女。
今日他们也全都换了过年的新衣,洗刷的干干净净,进了殿内。挤挤挨挨坐满了最下面的两大桌,一桌上足有二十个人。
初次能进门,还不是伺候而是坐下用饭,他们手脚都有点没处放。
木槿体会贵妃心意,于是特意令小厨房将肉菜备的足足的,让每个人都吃饱吃好才罢。
里头自有她们几个伺候贵妃,轮流敬酒拜年。
可惜贵妃现在连果子露都喝不了了。生怕自己得孕期糖尿病的高静姝,连甜食都戒了,现在手边的酒杯里,是煮的参须茶。
参须茶益气补中,到时候生起来也好有力气。
起初外头的宫人们还有点拘谨,不敢大声说笑,只是闷头吃喝。
直到木槿笑吟吟走出去,手里端了个银盆,里面放了近百个一样大小的红包,笑道:“里头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写的签儿,上到三十两银子,下到一吊钱都有,今年的压岁钱,咱们不按照等儿分了。只看你们个人的手气吧!”
简州连忙放下筷子奔过来:“我替姑姑端着盆。”
等木槿按桌让宫人抽完,众人便迫不及待一起打开红纸包着的红封,果然见里头的洒金梅花笺上写着数目以及一句新年的吉利话。
一时有人惊呼:“我是十八两八钱八分!”又有人哀嚎:“我只有一吊钱。”
一并在外头齐声给主子谢恩后,就热闹喧扰起来。
腊梅眼尖,见两个抽到一吊钱的小太监垂头丧气,就走过去一人背后拍了一下:“大年下的,主子赏赐,可别拉着脸。”
她自以为是安慰的拍拍,结果差点给这俩小太监拍到盘子里。
腊梅还继续安慰的‘轻拍’他们的肩膀道:“等交岁吃饺子的时候,里面还有包了金币的,你们多吃几个就回来了。”
两个小太监连忙道:“好好”。
只求腊梅姐姐别安慰了,实在是有点受不起。
紫藤喝了一杯酒,看着榻上贵妃的面容:虽是怀着身孕未用胭脂,但大约是热气蒸腾的缘故,贵妃的面容依旧是云蒸霞蔚一般嫣红,肤色白净欲透,颜如明玉,与旁边一盆娇小清透的洛水神仙水仙花一比,灯烛下,竟分不出,谁才是真正的洛水之神。
虽然知道新年不好哭的,但紫藤看到这样喜乐的娘娘,又想着从前病重时候的娘娘,仍是不由滚下泪来。
那时候她都准备贵妃一去,她也跟着去的。
宫中不许宫女自裁,否则会罪及家人,所以紫藤当时连怎么做出失足落水的样子都想好了。
可好在,娘娘撑下来的。
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块柔软的帕子,紫藤抬眼一看,木槿对她笑着点点头,示意她快擦了泪。
但紫藤分明看见,木槿眼底也是水光一闪。
紫藤擦掉眼泪,又露出笑容来,亲手给柯姑姑斟了一杯酒。不管刚来的时候这位姑姑是否情愿,可有她在,实在对贵妃助益良多。
等过了二更,柯姑姑便道:“娘娘一会儿便歇着去吧,既然不在大宴上,娘娘也别守岁熬着了。奴婢让她们煮了饺子,娘娘吃上算是过年应景。”
听柯姑姑这样说,外头便忙着收拾桌子,抬桌子凳子。等饺子上来的时候,外头又恢复了正殿往日的样子。
紫藤笑道:“奴婢让他们各自散了,除了上夜看灯烛的都放了假,让他们自己吃去吧。”
高静姝点头,然后小心的吃了个饺子——呈过来给她的,里头必有彩头。
果然她吐出来一个小金元宝。
柯姑姑又带着人恭喜了一遍贵妃的福气,然后便送她回寝宫安置。
这一夜高静姝过得平静又欢喜,但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也没往心里去,直接就睡了。
只是进入孕晚期,高静姝睡的就总是不太舒服,次日又要早起,为命妇们进宫朝贺做准备,就难免没精打采。
柯姑姑见贵妃简直是闭着眼任由人打扮,口中的话也就咽了回去,只道:“要不然奴婢将诰命们都好好送出去吧,只请了娘娘家里的夫人进来说说话。”
没有品级,妹妹大年下却是进不来的。
高静姝闭着眼点头,然后又拔了头上的一只珠钗:“太沉了,这个就算了吧,既然只见额娘,挽个髻就算了。”
门外的杜鹃见柯姑姑出门,不由问道:“娘娘怎么说?”
柯姑姑摇头:“娘娘困倦得很,我就没把那件事报进去。横竖是旁人头顶的风雨,也洒不到咱们钟粹宫头上。况且娘娘的额娘既然到了,想必也会说起此事。”
杜鹃也笑了:“姑姑说的是。那我再去打听着,等娘娘知道了自然会问起。”
横竖大年初一,宫里各处都是人,打探消息是最方便不过的,杜鹃说完转身就跑出去了。
直到额娘坐到自己对面,果然也问起本次新年的大故事,高静姝才反应过来,自己忘掉的那件事情是什么。
是大封六宫!
更准确的说,是纯妃被贬为嫔。
对她来说,这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儿,甚至因为心里准备了太久,居然给忘了。
可对纯妃来说,那真是晴天一个霹雳直直打在头顶上。
六宫妃嫔也震惊极了:虽然这个霹雳没劈到自己,但是看到一个霹雳劈到别人头上也怪吓人呢!
皇上要给纯妃降位,除了告知皇后,自然也是告知过太后的。
太后虽然最疼七阿哥,但别的阿哥也是她的孙子,难免就不忍——六阿哥永瑢还小,生母被降位也能无知无觉,可三阿哥却虚岁十二岁了,在大阿哥出宫开府后,他就是宫里最年长的阿哥。
眼见再大选的时候,都可以给他挑侧福晋了,过两年也是要大婚的人了,额娘忽然被降位,肯定会大大的没脸。
于是太后就想着劝一劝:“明明大封六宫是喜事,皇上不喜纯妃,不封就是了,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不必降位,否则算什么喜事呢。”
皇上含笑:“如此六嫔俱全,难道不是喜事?”
眼见得是心意已定。
太后:……罢了随便吧,她心疼的两个孙子,也就心疼到这一步了。
毕竟孩子们都养在阿哥所,亲娘一个月只见两三回,她这个皇玛姆就只能一年之内逢年过节见一见了。
皇上以大孝子著称,所以更不愿意亲娘跟任何一个庶子亲近,免得将来人老护短,非要劝他立哪个阿哥。
虽然自己不会听,但要因此跟亲娘龃龉起来,也是不值当。
所以太后这些年对阿哥们倒都是一视同仁,并不怎么亲近。
直到嫡孙出生,才光明正大的疼爱起来。
况且老太太的心到底最偏向自己亲儿子,此时就不免在心里埋怨纯妃,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这么不痛快,大年下非要降位,真是给人添堵。
然后就把她抛开不提了。
高夫人一早刚进宫就听闻了此事,吓了一跳,此时悄悄问女儿:“纯妃怀着身孕,犯了什么大错,皇上竟然新岁将她贬为嫔位?”
高静姝摇头:“唉,就是为了孩子太多,皇上觉得她心大吧。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高夫人:……好的吧。
然后又将勤谨恭敬侍奉圣驾这样的话,车轱辘讲了无数遍。
主要是每年命妇进宫,跟六宫诸位妃嫔们多少也是见过面打过交道的,在高夫人心里,纯妃十分温柔和气,那脾气,比自家女儿不知道好多少倍。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居然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她自然也要担心女儿。
高静姝连忙给额娘刹车,问起了弟弟妹妹:“弟弟今年是出京第二年了,三年一回京赴命,明年额娘就能见到他了呢。”
提起幼子,高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想念:“只是你阿玛也没说定,到底是要将他留在京中还是再送出去。”
高夫人鼻子忍不住发酸:“其实咱们家有你阿玛,又有你就够了。你大哥眼见得不如你阿玛的本事,但今岁也刚从五品升了从四品的侍郎,等明年你嫂子的诰命下来,也可以进宫给你请安了。慢慢熬几年,最后也能二三品的官职平安退下来,福及子孙。依我说倒罢了,再出一位大学士又能怎样,一家子平安富贵才好呢。”
高静姝点头:“其实外放也好,不然皇上老惦记着把弟弟抓紧銮卫队。”
又对额娘说了,皇上是以傅恒的标准来衡量高恪,给高夫人吓得花容失色:“那算了那算了!你弟弟可不必再回来了!”
可见高家一家子对高恪的本事,都有很明确的认知。
高静姝忍不住笑道:“就算人不回来,亲事难道还不定吗?皇上说过要赏弟弟恩典的,但也不是随便就指个婚,也看着咱们家是否有看好的人家,已经在谈的婚事。”
高夫人更要叹息:“你阿玛不肯定下,说你弟弟自己心性都未成,娶妻也是白糟蹋。还说横竖如今他才十七岁,京中双十年纪成婚的男儿也有,再等等吧。等过了明年大选,再请娘娘给他掌掌眼。”
高静姝自然应下来,又担忧乾隆十二年静容的大选。
皇上倒肯定不会自己留下贵妃的亲妹妹纳入后宫,只怕皇上要格外抬举,指了个尊贵人家,若是那家里男子不当人,静容反而要受气。
高夫人也是做此想:“只要家风清正,男儿忠厚即可。别的咱们家都不计较”。旁人或许会嫌弃出身微薄,可高斌一家最知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他自己就是模范标杆。
母女两个说了一程子话,到了时辰,高夫人只得又恋恋不舍出宫。
一送走高夫人,高静姝就在里头点名要见她的信息情报系统,杜鹃。
木槿笑眯眯:“那丫头早借着去内务府的名儿跑了,等她回来说给娘娘听。”
高静姝忍不住问一句:“纯妃无事吧?”
主要是纯妃身孕比她还早一个月,算起来已经八月多了。
虽然俗话说怀胎十月,但女子真正的怀孕时间应该是二百七十天左右,只有九个月才对。
所以纯妃正是个快要临盆的孕妇,听了这等消息,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木槿也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只是柔声劝慰娘娘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