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也很会挑马,正好挑的是性子最野速度最快的那匹。黑白混杂的青马刚睡完一觉,精神得不行,撒丫子跑得比白天还欢,很快就带着她冲出了镇子。
像是拉开了帘幕,郊外孤清的月色霜雪般覆盖在远远近近的山林间,比中秋还要圆的明月悬在半空,仿佛离得很近一般,驱使着人忍不住去纵马追逐。
沉沉的马蹄溅起满地泥泞,闻芊跑在前面,杨晋的马不多时也追上来,一前一后,不知道的或许以为是夜奔。
因为坐骑不如她,跟了半晌到底差着一段距离,杨晋无法,只得握拳在唇边,又吹了一道长哨音。
声音清脆而绵长。
青马的耳朵当即动了动,那野驴似的脾性终于收敛了不少,足下开始渐渐减速,见此情形闻芊方知不妙——这马是认主的。
在靠近路边那棵歪脖子树的地方,马儿驻足原地踱步,还甚是热情地往后一望,好似准备迎接谁一样。
闻芊握着缰绳,倒也没有多做挣扎,冲着这畜生翻了个白眼,忿忿的下来。
马还未停下杨晋已跳到了地上,他出门狼狈,给这夜风一吹,满头青丝显得更凌乱了。
闻芊看着他走近,佯作不在意地睇了一眼道:“这马是你的?”
杨晋笑了笑,解释说:“锦衣卫的马,平时认生得很,你能骑这么久已经让我很意外了。”
她轻哼了声,把鞭子和缰绳一并往他怀里一塞,“有马了不起。”言罢转身就要走。
杨晋来不及把东西拿稳,忙腾出手拉住她,“去哪儿?”
闻芊别过脸不看他,“我怕在这儿碍着杨大人的眼了,还是回去改道,咱们分道扬镳为好。”
听这话知道她还在气头上,杨晋尽量不触她的雷,“你一个人,没有马怎么改道?”
“没马又如何。”闻芊不以为意地望着大道,“大不了我走着回去。”
她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杨晋没办法,只好把缰绳递到她手中,“那这个,你拿去骑。”
“我不要。”闻芊往旁边侧了侧,“它认生我还认马呢,颠得我那么难受,我才看不上。”
青马闻言,很是委屈地打了几个响鼻。
她愈发嫌弃地白了它一眼,背起行囊扭头便走,手腕仍被杨晋握着,他没打算放开,甚至将她往回轻轻拽了拽。
随即,背后听到他有些轻,有些无力地嗓音:“是我不好……”
“这些天,是我自己不对劲,不该……不该乱冲你发脾气。”
他一开口,闻芊心底瞬间就软了,不自觉跟着他的力道退了半步。
衣袖上有阵阵体温随着掌心传来,他五指扣得微紧,却并不难受。
闻芊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目光在四周乱瞟:“你一道歉,我就留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许是听出有门儿,杨晋不禁一笑,顺着她的话道:“可是现在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毕竟不安全,倒不如等天亮再走也不迟。”
闻芊觉得有道理,似乎从哪里看都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轻咳了声,勉为其难道:“我就在这里等天亮,太阳一出来,我马上走。”
“好。”他从谏如流地颔首,“我陪你。”
两匹马被牵到了一边儿自行觅食,大概是秋天水草不丰茂,翻翻捡捡半天才听到细微的咀嚼声。
闻芊倚着那棵歪脖子树坐下,一路驰骋,又怒发冲冠,这会儿心绪平复了,才发觉周遭的风冷得彻骨。
她一贯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当即缩起肩打了个喷嚏。
杨晋刚把马拴好,闻声过来将外袍披在她身上。
闻芊觉得自己的气还没消完,把他的衣衫扯开,嫌弃道:“我不穿你的,太丑了。”
“……”
毕竟是有错在先,他倒也不介怀,折回青马跟前把闻芊的包袱取下,在里面找了一件向她递去。
这回,闻芊连让他穿上身的机会都不给了,语气堪称匪夷所思:“杨大人,你没事儿吧?”
“我里头穿的红色,你特地找了件绿的?”
“……”
夜色太深,也着实没有很留意颜色……
他手持那件衣衫一时不知要不要放回去。
闻芊凉凉地看了他几眼,许久不见他局促的神情,真有些怀念,她无端生出些满足感来,这才探出手,“把包袱给我,我自己挑。”
杨晋只好无奈的照做,将自身外袍系好后,挨在她一旁坐下。
闻芊没着急穿衣,只在行李中翻找了片刻,忽听得一个轻微且低沉的碰撞声,她带了些惊讶从重叠的衣裙内拿出一个陶埙。
这东西应该上了年岁,表面被磨得很光滑。
她刚打算放在唇下,又想起了什么,顺手递给杨晋。
他仍旧摇头:“我不会吹。”
闻芊笑了笑,“那有空再教你。”
她先试着吹了两下,继而那些零碎的音符渐渐成调。
杨晋还未及惊讶于她什么乐器都会,就被埙那低沉而苍凉的声音所震撼住。
在此之前,他听过轻快悠扬的瑶筝,听过空灵通透的竹笛,也听过安静悠远的七弦琴,但是陶埙这还是第一次。
那是一种完全有别于所有乐器的音色,带着古朴与萧瑟,在这样万籁岑寂的群山里,好似流淌过千百年的岁月,细数沧海桑田,万物枯荣。
不知为什么。
杨晋听了闻芊无数次奏乐,曲子亦有悲有喜,却在今时今日,从这支无名小调里体会出了哀伤的情绪。
杨晋侧目望着她,月光将少女的脸色打磨得很苍白,微垂的眼眸上,纤长的睫毛如羽般扇动。
明明近在咫尺,却莫名渺远到不真实。
一曲奏罢,闻芊把埙缓缓放在身前,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小孔。
“其实,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件乐器,不是琴也不是琵琶,而是这个。”
说着,她将手中的陶埙晃了两晃,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他,笑容浅淡:“杨晋,你猜得不错。”
“我改主意跟你们上京,的确是有目的。”
很意外的,杨晋在听她亲口承认后竟没感到多吃惊,反而有种预料中的平静。
“什么目的?”
闻芊抿住嘴唇,良久才开口:“记不记得之前我和你提过的,我、楼砚还有朗许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这是主线剧情的内容……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我在吵架忙里偷闲的期间还能塞主线剧情诶!!】
咳咳咳……
这段吵架终于过去了……【真难写啊啊啊啊!】
【作为我这么一个吵架输出全靠吼的人,要写出这么狗粮的吵架对话一晚上得死多少脑细胞!】
所以,后期我闻鸡起舞夫妇的吵架次数将会越来越少……
【真的不是为了偷懒嘛……
为了写本章,特地去b站刷了几个埙的音乐视频。
讲道理!!
基哥听完的感想就是我的感想!埙真的很好听啊!
强烈安利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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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章
出于锦衣卫的习惯, 杨晋对这些细枝末节很是留心, 不必她多提已经想起了那段故事。
闻芊将两手环过膝盖,静静的抱着, 抬眼看向在连绵起伏山脉上的, 那一轮苍茫的月圆,“当时我对你说的有关我们三人的过往, 其实是有所保留的。”
她眨了下眼睛, 视线转回来,“现在,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过去。”
闻芊难得平和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有那么一瞬,杨晋觉得呼吸有些凝滞, 心中浮起万般复杂的情绪。
他想:是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么?
歪脖子树上, 大尾巴的松鼠窸窸窣窣地从一端跳到了另一端,在梢头直起身子。
她在一片沉睡的群山中轻声开口:“我的故乡在一座高山里,从我有记忆起, 就一直住在那儿。
“山上四季如春,遍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有水、有地、有飞禽走兽,什么都不缺。
“村里人靠山吃山, 因为人不多,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她兴许是回忆起了什么,顿了一下,才接着道, “整个村子也就十来户人,几乎都姓楼,邻里皆是亲眷,大家知根知底的,现在想想更像是一个家族。比如楼砚……”
闻芊若有所思地算了算,“他应该是我五服内的堂哥。”
有的事,身在其中云里雾里,乍然得知原委,杨晋才多少明白楼砚对他的那份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虽然人少地方小,但是奇怪的规矩特别多。”她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比方说,我们村里有个很大的祠堂,每逢重要的日子,会由村长主持祭拜鬼神——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楼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记得但凡家中有男孩儿的,五岁后就要开始学医,十岁上下通读《易经》,所以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多少会点医术。”
杨晋猜测道:“莫非是杏林世家?”
闻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时候的事,隔得太久我记不大清了。”
“□□岁前我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座山,也从来没有见过外人——我叔叔曾告诉我,咱们的村子是世外桃源,处在高山之上,有终年不散的雾气作为屏障,下山的路亦设有迷惑人的玄机,若无村人带领,寻常人进不来,我们这些小孩儿也出不去。”
这样的地方……确实是个避世之处。杨晋本能的认为,她的族人应该不简单。
讲到此处,闻芊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所以我当时把朗许带回家,几乎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说我不该带陌生人回村啦,说我太鲁莽啦,说我若是被有心人的利用如何是好啦之类之类的……”
这的确她做得出来的事,几乎能够想象出画面来,杨晋不禁无奈地笑笑:“不过你还是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