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大多在结界边,黑沉的河似乎有万斤沉重,小道崎岖泥泞,路边枯枝败叶随风簌簌抖动,脆弱细小的枝干上压满了乌鸦,猩红的眼睛盯着来往过的过客,天上一轮圆月,也是隐隐发红。
巫龄叼着果冻,一边走一边吃,很快布袋里的就吃完了,他伸手从旅行包的小兜里掏了掏,又掏出来了几颗——他还是趁着陆尧没注意给掉包了。
他低头嗑果冻,眼角却忽然闪过了一道人影。
巫龄抬头看去,发现不远处的黑石头上,坐着一个妙曼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指甲是黯淡的绿色,一头长发拢在身后,胸前两团白肉颤颤巍巍的。
“是赶尸人么?”那个女人问道:“要不要结伴往南走?我知道下一个通道的入口在哪,说不定——”月光下她半张脸都被海藻般的头发遮住,涂着口红的嘴唇往上勾,“能让你早点返程呢。”
巫龄面无表情的吃果冻。
女人偏头想了想,说:“我要往北走,但是有人在追杀我……我先带你抄近路,让你去把这一批次的尸体带回湘西,然后你再护送我北上,好不好?”
巫龄随手把塑料壳也扔进了嘴中,嚼了几下咽下去,说:“哦,好的啊,一起走吧——你叫什么?”
“……守宫。”
第42章 小蛇千里追妻记
深夜。
陆尧靠在窗户边,跟领导聊天。
那边开门见山,问:“你想好了么?”
陆尧抓着窗帘的流苏把玩,空旷的房间中透着一股冷意,十一月份才开始供暖,暖气还没来,人气就先散干净了。
“我一个人去。”沉默良久后,他说:“蟾蜍不是已经抓住了么?晏轻是最后一个从梅里雪山走出来的,晏重见到他之后很快就死了,没人蛊惑或者引领过他什么,就算我把人带到北京,你们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
“你怎么就这么倔?”领导恨铁不成钢,说:“就这么一条半人不人的东西!你手底下杀的还少么?一刀见血封喉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优柔寡断?”
“这事儿不是嘴皮子动动就可以的。要么你一声别吭,目不斜视走自己的路,权当没看见,要么你别脚不沾地、说这么轻飘飘的话!”陆尧威胁他:“还有话没?没话我扣了?明早七点的火车,两百多一张票呢,要是睡过了我就跟你翻脸。”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领导说:“五毒少一个也没事儿,国安不是压不下去,但是你的态度很有问题啊陆尧同志。”
“……能压下去的事儿你为什么还能来找我商量?”陆尧说:“再说了,当时说好是让晏轻留在我这里的,上边要调动人口走程序了么?盖章了么?文件发了么?发了凭什么不让我这个区域负责人签字?”
领导说:“哈,陆尧同志,你少他妈给老子岔开话题,以为这次过来就晏轻一个人的事儿?我告诉你你的检讨不可能少于三万字!手写!到时候就让老九给查重!”
陆尧问:“我们的革命友谊坚不可摧……”
“得了吧。”领导说:“他犯的事儿比你大,检讨六万起步,这几天就在我办公室门口蹲着写,话是他自己说的,能减刑他什么都愿意干——我一直都怀疑你们几个背着我有联系,怎么我一上武当你们就集体造孽?我心脏可不太好。”
陆尧靠在墙角,慢慢的笑了出来,“您要是因公殉职,我保证给您打一口好棺材。”
他扣上电话,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领导为人处世圆滑,八面玲珑的揽着各方事务,上边的人腐朽不开化,根本就不晓得‘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这个理儿,就单纯的认准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恨不得把非人全都装进笼子里防备着,领导左右逢源,好不容易才让国安逐渐稳下来。
他不追究,那晏轻的事儿,说大也就不大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清早,该吩咐的事情都吩咐下去了,小区娑罗帮他盯着,两个人打了个招呼,陆尧就拖着箱子出了小区。
天才蒙蒙亮,空气很潮,捏一把就能挤出水来的感觉,初秋还有雾气,白蒙蒙的看什么都不真切,娑罗穿了一条绿裙子,慢悠悠的坐在花坛边梳头发,一扭头,笑了笑:“去上课?”
晏轻耳朵上又挂上了他的银坠儿,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身材挺拔,清秀的眉眼冷淡却谦逊,不重不轻的雾气从他睫毛上拂过,倒是有几分韵味。他深深地看了娑罗一眼,快步跟着陆尧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不敢离陆尧太近。
陆尧对精怪戾气一类的感知薄弱,甚至分辨不太出来究竟是不是人,但是警觉性非常高,晏轻屏息敛目,咬紧了他的行踪,但无奈陆尧脚步太快,几条街之后还是跟丢了,最后他只能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晏轻并没有陆尧想的那么单纯。当初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赶来邺城,沿途寻找站点,嗅觉敏锐,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中都能存活,人类的交通工具也没少接触,然而当他抵达火车站,看到人叠人的场景之后,还是沉默了一下。
晏轻小同学并不知道这时候是国庆旅游回来的第二批人,火车站刚好迎来了人潮的第二个高峰期,他茫然的抬起眼睛,想要寻找陆尧的踪迹,这时候一窝人忽然冲过来,夹带住他往外走,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充斥鼻腔,晏轻下意识的想要避让,背后的背包却被人碰了一下。
晏轻扣住一个人的手,直白的说:“我只有这一个包。”
那个人两根手指间夹着刀片,讪讪的说:“我又没想干什么。”
这是个常驻火车站的团伙,就专门找落单的旅客,一人夹一片刀片,装成赶路的人,把人往外一带,顺手在口袋或者包上划一道缝,再掏两下,钱包就到手了。
只是这次出了些意外,这少年看着弱不禁风,反应竟然这么快。
晏轻不懂这些门道,礼貌的点了点头。
本来这事儿就该这么算了,但是刚才几步走下来,他们刚好到了入口出的一个角落里,几个大汉围着晏轻僵持了一会儿,以为被发现之后得吵上两句,没想到竟然是个软包子,不言不语的就想走,立刻就起了歹心。
为首的那个想都没有想,抓着刀片堵住了晏轻的路。
“小兄弟,出门在外靠朋友,咱找个地方聊聊吧?”
第43章 英雄救美
晏轻往后退了一步。
他迟疑的问:“……你们是要打劫么?”
现在的人都彪悍,尤其是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这要是换成别人,喊上一嗓子‘打劫’,多少也能引起点注意,脱身也不难;而晏轻这一个懵懂的表情露出来,反而让这群人有恃无恐——很少遇到这么好欺负的人了,有人伸手摸了一把晏轻的脸,调笑道:“小兄弟挺懂行情啊,这都看出来了?”
旁边人顿时一阵哄笑,有人问:“这不会是个姑娘吧,还带着耳坠呢。”也跟着摸了一把晏轻的脸,摸完惊喜道:“哎,你们来摸摸!比姑娘还好摸,又细又滑,跟豆腐似的。”
晏轻抱紧了自己的包,后背贴在冰凉的墙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背包里装着他所有的家当,破破烂烂的指南针,退换下来的蛇皮,两件换洗衣服,辛辛苦苦存起来的零钱跟硬币,还有些零碎的东西,免费送都未必有人肯要,交出去其实也没什么,但是——
晏重的头也在里边。
这么一伙人堵在这里,有说有笑的,从外边看也瞧不出什么来,旁边过往的都是旅客,走路本来就急,有几个能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也只当是朋友在开玩笑。
晏轻的脸接连被摸了几把,他伸手扣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腕,舔舔嘴角,心想我要是吃几个人……陆尧会发现么?
他认真想了想,又无奈的松开了。
“我把钱给你们,”他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无害又温软,两只手抱着包,抬起头,问:“可以么?”
得寸进尺往往就是基于一让再让,蹬鼻子上脸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又坏又蠢,还因为晏轻实在是太像个怂货了,他慢吞吞的把手伸进背包中,把硬币跟零钱全都掏了出来。为首的那个人眼巴巴的伸着手,结果等了半天,就看着这软柿子往他手里搁硬币,十几个,一块的总共才仨。
那人恼了,抬手推了晏轻一把,少年身体轻飘飘的,后背蹭在墙壁上,黑色衣服上蹭了一片白引子,肩胛骨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你玩我呢?”
晏轻低着头,瞳孔缩成了一条线,抬起眼睛的时候却恢复成了正常的黑色,那几个人情不自禁的搓了搓胳膊上忽然立起来的汗毛,却只当是因为天冷,有人恼羞成怒,抬脚往晏轻小腿上踹了一脚,抓住他的衣领子往墙上一抵,凑近了威胁他:“小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脖子一凉,有什么长的、软的、细滑的东西缠绕了上来。这人愣了一下,好巧不巧看到了小怂货的眼睛。
橙黄色的,蛇瞳。
他的腿瞬间就软了,脑袋一个激灵,肾上腺素激增,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跑,然而身体接受指令却没有那么迅速,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呼吸急促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儿。
怪不得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少年被他揪着衣领,只能垫脚靠在墙上,比他还高了一点,而下半张脸刚好被他遮住,后边还有人催促:“干什么!先扇他一巴掌,不是不肯拿钱么,扇了就老实了!”
那人却身体僵硬,动都不敢动。
……这少年素白的一张脸,死人一样僵硬,从上至下俯视着他,眼睛中是看食物一样的漠然。
而他的脖子被厚重的衣服盖住,身后的人根本就看不见,从这少年嘴中伸出来的、分叉的舌头。
他想喊怪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发凉,像是在寒冬腊月被扔进了冰窖中。
就在这时候,他小腿忽然一疼,手腕一松,然后就被人抓住后背的衣服往后扔了出去,连滚带爬的在地上滚了一圈,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而当他再次战战兢兢的看向那个少年的时候,却发现他乖巧的贴着墙角站,脸上带着心虚跟不安。
还没等到多看两眼,就又被人冲着小腿狠狠地踹了几脚,“真是服气了,”陆尧掰着手腕,一次又一次的踢在同一个点上,“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是吧?”
打过架的人都知道,街头斗殴不是大事儿,片警都不太管,最多逮回去关一晚上,闹出事儿的都是没分寸的,要么动了管制刀具,要么就是给人开了瓢——陆尧简直就像是个专业流氓,专冲着一点踢,伤痕不大,但是能让这小混蛋疼上他妈的十天半个月。
他心头是真憋着火,刚才取完票,一抬眼就瞄到了这个角落,要不是晏轻白的过分,他一准看不着!
真打起来了还是有人来劝架的,没一会儿陆尧就被人拉开了,揪住晏轻领子的是最后一个倒在地上的,在他之前,他的好兄弟们已经像是煮饺子一样,熟了满锅了。
陆尧咬牙切齿的报了警,然后跟拉架的解释说:“那个是我朋友,没看好走散了。这群是堆小混混,整天在火车站摸包,今天还升了级,改抢劫了……”
他不叼烟的时候看着是个正人君子,再加上晏轻楚楚可怜的往墙角一缩,也就没人拦他们。
陆尧打完了人,扭头就走,旁边有个热心的大妈喊住他,“小伙子!把你朋友带上啊!”
“哎,”陆尧扭过头来,冲大妈笑了笑,“您瞧我这个记性,火气大了脑子都烧坏了。”转头再冲晏轻笑:“过来啊,愣着做什么?”
晏轻低着头,小媳妇一样的跟在他身后。
候车厅里的人比买票取票的地方少一些。两个人坐在深蓝色的塑料椅子上,晏轻低着头,偷偷看陆尧的表情,但是没能如愿——陆尧脸上没表情。
半晌之后陆尧终于动了一下。
晏轻神经紧绷,立刻扭头看过去,陆尧恰好看过来,瞧见他紧张兮兮的样子,笑着说:“身份证带了么?”
晏轻赶紧从背包中掏出来,眼下别说是身份证了,陆尧就是要他的心肝脾肺,他也能面不改色的把自己的手插进小腹里全给他掏出来。
“准备的真充分。”陆尧的表情和煦,看不出究竟有没有在生气,晏轻小心翼翼的揪住他的衣摆,问:“你不生气么?”
“我哪敢生气啊。”陆尧说:“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给你买票。”
他果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晏轻,眼睛中没有一点笑意,挥手把自己的衣摆扯出来,说:“我这里太小,容不下你了是吧?我现在就去给你买直通西藏的票,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晏轻低着头,在陆尧迈开第一步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隔着衣服吻在了他的小腹上。
陆尧按着他的肩膀,冷笑一声,“这招没用了。”
然而晏轻并不理睬他,不由分说的一口接着一口的亲,密集的落下去的吻到处都是,陆尧被他钳得动弹不了,一声不吭,任由他亲,这次他是铁了心,然而那一个个甚至连触碰都不明显的吻,却像是透过了衣服,直接烙在了他的肌肤上,像羽毛一样柔软,又出奇的烫人。
这时候他们奇怪的举动也引起了旁边人的关注,陆尧正对面有个穿着整齐西装的英俊男人,咔嚓咔嚓嗑着瓜子围观他们,就差拍手叫两声好了。
陆尧的脸皮就算是再厚,也有些忍不住了,刚才那番话说的是真狠,火气早就消了一大半,再一低头看着晏轻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亲,频率都不带错的,顿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揪住他的耳垂拽了一下,“松开吧,消气了。”
晏轻不,还亲。
陆尧只能再说:“不送你去西藏了。”
晏轻这才松了手。陆尧托住他的脸,说:“晏轻,我对你好,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说了不能来就是不能来,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能信任你。北京那边水太深,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护不住你——我不要你给我多少多少回报,但是你别给我添麻烦。”
他语气平稳而沉重,一眼就看到了晏轻眼中的惶恐。他其实并不擅长这么说话,平时他生气都是干干脆脆的吼,吼不通的就揍,从来就没有跟人这么平和的讲道理。
晏轻没有说话,他就等,等着等着脑袋忽然一空,手中的触感温软细腻,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肉下的骨骼,这一小点突兀的尖锐迅速从四肢百骸流过,最后缓慢的趟过他的胸口。
又瘦了,陆尧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