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便在案前又看了几本奏折,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看了眼阶下,见那赵大人端正的立在殿前,娟秀的眉眼温温润润,发丝掠过肩侧,滑落了一缕。腰肢纤细笔直,仿佛不论站多久都是这样笔直的样子,殿外的雪光映进来,让这个人看起来伶仃漂亮,如同一块透着艳色的新玉,无害极了。
无害的外表下却是一身反骨。
少年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扔了几本砸在赵嫣的脚下,“还不快滚?”
赵嫣捡起来地上的折子端端正正的放在了一边,才拱手道,“臣告退。”
翌日,一道任命文书下来,内阁五品大学士刘燕卿为次辅。
赵嫣在玉玺旁盖上了首辅的印章,文书即生了效,他这根钉子遂在少年帝王的眼中扎的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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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少年天子在那道任命文书上盖上玉玺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他觉得屈辱。
但是面上没有显露,屈辱的同时亦看清了形势。
楚钰还是太子的时候,同赵嫣并没有多少交集。
对赵嫣的印象正如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一般,清瘦,漂亮,狠毒。
如今看来便又多了一条,骄横犯上。
内阁如今早已失去了高祖皇帝设立时候替帝王分忧的初衷,在赵嫣入内阁之前就已经沦为了各方势力的角斗场。
就是这样一个行将腐朽的泥潭,却拥有着隐隐挑战皇室的权力。
就像如今,身为帝王,连在内阁安插自己的人都做不到,能做的,除了再罚跪赵嫣四个时辰,六个时辰,竟毫无办法了。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眼瞳中终于隐现风浪。
“陛下須知当下的情形,忍即心字头上一把刀。”
说话的人是杨廷杨太傅,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是当世之大儒,楚钰尊他为师,向来敬他。
少年天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手指上的绿色扳指,唇上折起了一抹不带笑意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冷漠而凉薄。
第三章
十二月份的时候又下了场大雪。
北方遭了灾,户部的银子和雪花一样批出去,灾情却不见缓解,原是下发到地方上,层层盘剥后已经不剩多少了,此一事彻查下来,竟查到了赵嫣在地方做官的舅舅崔士霖身上。
六部的折子一道道参了上去,流言不绝,民怨沸腾,便有有心人把脏水往赵嫣头上引,赵嫣第二日直接上了道折子,“大义之下无骨肉,当判斩刑以正法典。”
直接堵住了六部的嘴。
崔士霖锒铛入狱。
赵嫣下朝进了家门的时候,就见他的亲弟弟立在厅前,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比赵嫣还高了。
赵茗生的的英气俊朗,只是如今眼底竟然藏着几分愤恨来和嘲讽,凉凉道,“如今人人都在骂当朝首辅心狠手辣,连养大自己的亲舅舅都不放过,首辅大人,不知道您还有什么脸再回老家。”
赵嫣定定瞧着赵茗,既然从后院放出来了,往后就省点心,外头的事不是你能管的动的。
“当年父亲去世,是谁收留了我们?外祖父和舅舅对我们不好吗?”
赵茗冷笑起来,眼底隐忍着怒气和悲哀,“我呢?我这个弟弟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一天挡了你的路也要除去?”
此话锥心,刺的赵嫣眼前一片血雾。
啪的一声。
赵茗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这还是赵嫣第一次和他动手,赵茗怔怔的看着赵嫣,十七岁的少年英气的眉眼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委屈来,一脚踹翻了椅子,大步便朝着府门行去。
赵东阳一边看着,心道这兄弟两个倒是一个样,生气起来只会踹椅子。
赵嫣咳的撕心裂肺,连脸色都跟着虚白,眼底罕见的现出几分仓惶无措。
赵东阳连忙扶着他坐下,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寸间的失态便为幽深的沉静所覆。
赵嫣问,“府上还有多少银两?所有的,宅子,铺子,这几日能卖的都卖了。”
赵东阳心头微震,“爷?”
赵嫣进士出身,熟读律法,高祖皇帝在时候曾有以金易命的说法。
非刑事案犯可以金换命,或以阉刑代替,尽管到了先帝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用到这条了。一来对于大部分花不起钱的人来说阉刑倒不如一死了之,二来能出的起五十万两黄金又犯了事的人更少,金尊玉令放在那里便成了摆设,几乎被人遗忘。
罗敏之前铤而走险,换了死囚,全然因为罗家的二公子犯的罪行是奸杀,此路不通。
赵嫣心思深,什么事都要在脑中弯弯绕绕过几遍,他这样的位置在朝廷上,是皇帝和辅政大臣以及六部的眼中钉,一旦被钻空子必死无葬身之地,他若维护崔士霖一句,今日进了大理寺的人便该是他自己。
崔士霖若不贪财,也不会把自己变阶下囚,这次正好断他的念想,好好回惠州老家种地,省的再出事,大罗神仙难救。
然如此一来,外人管中窥豹,不知赵嫣苦心,崔士霖只会恨赵嫣断了他的为官路,崔家人只会恨赵嫣落井下石,过往的情分一朝殆尽。
“凑倒是能凑出来,只是……”
这是您全部家当了。
“无妨。这钱你兑成银票加急送去惠州,就说是外祖父生前经商旧友江南首富沈公所赠,守好口风,切勿外传。”
赵东阳知,五十万黄金不是小数目,若有心人知道拿来做文章,还要连累到赵嫣。赵嫣这样做,显然和沈公透好口风了。
赵嫣用全部的家当换他舅舅一条命的事无一人所知,反倒是赵嫣无情无义的流言传入市井,人人唾骂,字字诛心。
赵嫣觉得世人甚奇,他不说话时人人将祸水往他身上引,他为了自保说话了,人人转而骂他刻薄寡恩,倘若当真是条好汉,为何又只敢关起门来骂。
很小的时候有癩头和尚来赵家算命,只看了一眼便道,“此子将来必毁于他人口舌之下。”
原以为只是个癩头和尚,如今看来倒是个高人。
赵嫣凉淡一笑,却再也抑不住喉口的血意。
又过了些日子,赵嫣的舅母从惠州寄封信给赵家,赵嫣扫一眼,恍惚看到通篇皆恩断义绝四字,轻轻咳了两声,将信烧进了碳盆。
火光映着他娟秀的眉眼,一张玉面上没有分毫表情。
崔士霖的案子很快便结了,崔家人从惠州到京城花了五十万两黄金买回了崔士霖一条命,恨不得去江南给沈公磕头拜谢,却不知道纵然是沈家的家业如今也只是外强中干,一时之间也凑不出来这笔黄金。
赵嫣这日出门上朝时候,还未曾上了软轿,有人喊了一声狗官,脸上便被扔了一把烂白菜叶子,粘腻腐臭的味道窜进了鼻尖,赵嫣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家丁道,“关门,放狗。”
于是扔鸡蛋的少年喊了声,“赵嫣!你竟还有脸放狗咬我!”
赵嫣一张淬玉的脸上沾了污迹,面沉如铁。是崔家他那个成日溜猫逗狗的表弟崔嘉,同赵茗臭味相投,平日见了赵嫣怕的狠,这会倒是不怕了。
小少年被狼狗撵的满地跑,赵东阳一边苦口婆心的劝,“崔少爷呀,下次过来就直接送你进牢房。”
崔家的小少爷狠狠回头瞪了眼赵嫣,“你再也不是我们崔家的人了!我会报仇的!!”
赵东阳知道,赵嫣是疼这个表弟的,两兄弟自从父亲去世后便一直在崔家长大,同崔家的感情怎么会不深。
他只是心疼赵嫣,被崔家的混小子这样对待,想来是伤心的吧。
只细瞧过去,又从那双艳丽冷漠的眼睛中什么都瞧不出来,脸颊上还留着污迹,发鬓有些散乱,冷冷的,站的笔直。
直到他看到了赵嫣五指蜷缩在一起,殷红的血丝顺着发白的指尖,在地上坠了一滴。
竟是生生掐破了手指。
很快赵嫣拢住了衣袖,眼前便只见一片锦绣繁复的袖摆了。
此事传出去便是一桩笑谈,赵大人无情无义放狗咬自己的表弟,嚼舌根的人还有些权贵,后来甚至连宫中都有所耳闻。
楚钰批着折子,身边躬身伺候着常平,忽然便问了句,“崔家的五十万两黄金,哪里来的?”
常平心间咯噔一声,小心斟酌道,“听说是崔家老巡抚的旧友,江南首富沈家出的这笔钱。”
烛光映着少年天子渐渐显出几分成年人轮廓的侧脸,不置可否的,又批了一本奏折。
秦王府半夜的时候接到了锦衣卫的密折。
秦王披衣起身,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了密折。
五十万两黄金?秦王殿下的唇上勾出了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来。
江南是秦王母亲周太皇太妃母家的地盘,遍地都是秦王府无孔不入的密探。
没过了两天沈家的出账入账的本子便都摊到了秦王案前,沈家的账本滴水不露,五十万两黄金的支出写的明明白白。
但是这账本不对。
秦王凭借的是直觉,他凭借着直觉在战场上取人首级,从未错过。既然有假账本,必然有真账本,便嘱咐过去,近期勿有动作,免的打草惊蛇。
赵嫣收到沈家的信,信中告知,那本只是用来以防万一的账本已派上用场。赵嫣松了口气,却仍旧告知沈家小心为上,沈家人却以为万无一失,便未将赵嫣的嘱托放在心上。
然后便出了事,真正的账本被盗,赵嫣铁了心杀人灭口,却不料口被灭了,却没有从死去的密探尸体上找到账本。
过了几日,秦王给赵家递了拜贴。
赵嫣来的时候,便见秦王殿下在侯厅里背着手,仰看墙壁上的字画。
“秦王殿下有何要事?”
秦王弯了弯唇,“有事情想向赵大人讨教。”
赵嫣拱手,“殿下客气。”
秦王便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赵嫣便也跟着坐了下来,赵家的侍女奉上了茶。
秦王见赵嫣端端正正的坐着,背脊笔直。他是军营出来的人,见着样的坐姿便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见赵嫣垂着长睫,饮了一口将上的热茶,那热茶透着梅花的清香,被殷红的唇含进去,于是整个人身上都似有若无的透着梅花的香气,清清冷冷的,却因为上挑的眼角而含着着三分艳色。
丝丝缕缕的香味入了鼻尖,像有什么轻轻的挠了下。
传言赵嫣畏寒,便是在室内都不曾脱下身上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紧紧的裹着纤细修长的颈,尖俏的下巴一指可握。
一个男人生成这样,可真是……
“殿下看够了?”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