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念着金刀?”
刘燕卿负手而立,轻声道,“他等着见殿下最后一面,不过听说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就死了心。昨夜天上下着大雪,他在我怀中断了气。”
楚钦踉跄两步,喉间的血腥味蔓延到了唇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乱坟岗。”
“刘燕卿!”楚钦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暴起。
刘燕卿眼中似有悲悯,“他这一生坎坷,不愿再有来生,让我断了他的轮回路。”
大楚民间有一种说法,被野兽裹腹的人阴间的阎王爷不收,死后不能入六道轮回。
大楚每个市镇都有乱坟岗。
人间太苦,人们经历的苦难各一,最后却总在乱坟岗中殊途同归。
于是乱坟岗日日都添新魂。
所以当初骊妃恳求的时候,楚钦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尸骨扔进了乱坟岗,眼看着她被野狗和秃鹫一点点啃噬干净。
楚钦心中大恸。
高门紧闭,风声正盛,门外的年轻男人牵起了他奄奄一息的马。
乱坟岗中荒冢林立,遍地尸骨,时有秃鹫和乌鸦在上空盘旋。
楚钦在横陈的尸骨中笔直的站着,他周围是凌乱的枯草和扭曲的枝桠。
凛冽的寒意浸透了四肢百脉。
黑色的靴下踩的哪一块才是他的尸骨?
那吱呀一声断了的残枝,就像是一个人碎掉骨头时候低哑的哀鸣。
他竟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
“殿下。”
楚钦猛地回头,身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只有凄厉而狰狞的夜色。
赵长宁,尸首在乱坟岗中被野兽撕咬,连骨头都不见了是什么样的滋味?
疼吗?
楚钦没有落下来一滴泪,却觉得连心脏都蜷缩成了一团。
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软弱而狼狈的时刻。
即便是多年以前他在这片乱坟岗中送走骊妃,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尝到锥心刺骨之痛。
当时他杀尽了乱坟岗中的恶犬和狼。
如今这双跃马扬鞭的手却颤抖的连刀都握不稳。
楚钦半生金戈铁马,荣膺加身,权贵至极,手中沾着千万人的血,护住了大楚十方百姓的平安,到底还是顾不了一个赵长宁。
世事无常,在既定的命途中挣扎的人到最后全都周折回到了原地。
冤魂遍地的旷野中,一柄杀人无数的刀被丢弃在乱坟岗森森的白骨上。
刀身将为尘灰与污垢裹覆,辗转数年岁月,渐渐在地下生锈,长满青苔,无人问津。
它的主人是一位将军。
将军弃了他的刀。
作者有话说:
秦王:为什么先虐我?
作者:因为先把你虐一波了才能用你虐别人。
秦王:????
小皇帝:来人,把作者拖出去砍了!
赵茗崔嘉:??????
小陆:我倒是想被虐,你倒是给我戏份?
作者:……
小刘:(抱着大美人吃瓜看火葬场越烧越旺)各位继续。
第九十四章
赵嫣死了。
听说死在了刘府一个下着深雪的夜里,大夫来把脉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没有人对他的死有分毫的意外,原内阁首辅身子破败到天下皆知。
赵嫣的尸首听说被刘家人一卷薄席卷起,扔至京郊乱坟岗之中。
乱坟岗时有恶犬常吠,狼声嘶嚎,平日里活人进去也有被野兽啃的只剩下骨头的时候。
靠发死尸横财的拣尸人翻拣出了几块被野狗啃噬的血肉模糊的白骨,一枚刻着赵字的玉扳指。
玉扳指在当铺中卖了个好价钱,同时也昭告天下,那个为世人口舌所不容的奸臣贼子,终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京城百姓因赵嫣而生的对刘府的憎恶也随着赵嫣的死去一并消失,人人拍手称快。
一夜之间京郊的乱坟岗经口耳相传变成了赵家坟。
青山埋骨,由人践踏,已无人记得二十年年前赵家一门清流名声。
曾翻云覆雨的内阁重臣赵嫣的名字,往后成了人人口舌中唾骂的靶子。
乌追也死了。
乌追不眠不休数十日,京城边驿本已应该换马,却无马可换,拖着残躯勉力将自己的主人送至乱坟岗,后回秦王府,前蹄扑跪,再没有起来。
楚钦厚葬了这匹陪他阵前杀敌,陪他星夜疾奔的马,取下乌追身上的缰绳收起。
西北大军还有一月方至,无人知道三军主帅先行而归,跑死一匹举世的良驹,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秦王府中的书案前置一封信。
出自赵家信上的红漆已有数月,在案前吃尽尘灰。
信中寥寥数页,字字恳切,言语间皆是将赵茗托付于秦王之意。
楚钦的目光落在这封信上,反反复复地看。
赵嫣的字写的有大家风骨,早些时候他见赵家马车灯笼上的提字便已知晓。
“殿下凯旋之日,若念着旧情,请寻得赵嫣尸首,薄席卷了,扔于乱坟之中,赵嫣九泉之下铭记于心。”
赵嫣写这封信,正是赵家即将倾覆,孤立无援之时。
赵嫣平静地安置一切,连着赵茗和自己的尸首一并托付与楚钦。
大楚律法,死刑犯的尸身会送于丧葬之地就地掩埋。
赵嫣害怕他的尸首被世人糟践。
前朝司马氏生前把持朝政,死后尚被人掘墓焚尸,那祸国的贵妃尸首则更为凄惨,“为上百军士奸辱之。”
人心有时候比野兽更可怕,不如托予秦王毁弃在野兽腹中,挫骨扬灰,无根可寻。
他夜夜梦见投生路上的孤魂野鬼,怎么敢经过奈何桥?
乱坟岗中为野兽裹腹,便不用再经轮回之苦。
那时候的赵嫣不曾料到有人会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机关算尽,写这封信的赵嫣,是抱以必死的心。
白的纸,黑的字,清瘦漂亮,像拔节而出的青竹。
这是赵嫣留给楚钦唯一的东西。
即便是这最后的一封绝笔也没有快马加鞭送至西北,而是留给了春萝。
他在等他回来……替他敛尸。
“昔日殿下以性命相托,赵嫣不辱使命,今日赵嫣同以性命相托,并非挟恩图报,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赵嫣这一生是有多难,才会连请求别人收敛他的尸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扣上“挟恩图报”四字?
楚钦的手掌还留着一道道十数日勒着缰绳的伤疤。
新伤皲裂,红色的血落在帛纸上,濡湿了俊挺的字迹,像一滴被风干涸的红蜡。
他生来就是皇家贵族,却直到今日才真正懂了何谓五内俱崩。
刘燕卿说,他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刀是一个将军的性命。
此后他的性命跟着赵嫣一起葬进乱坟岗中。
春萝从未见过这样的秦王。
几年前他亲手杀了骊妃,终日酩酊大醉。
那时候与其说是对骊妃的歉疚,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发泄,她不曾担心她的殿下会就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次她开始害怕。
她的殿下数日沉默的时候像一座高峻的山,若是外人能仰窥的一角都趋于崩溃,掩埋于地下不见天日的伤口该有多深?
她手中一封刻着刘府印章的信,刚被快马送来。
春萝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信送了进去。
她不知道那封来自刘府的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两个时辰后,她的殿下推开书阁的门,死寂的眉眼烧起来。
刘府的来信中,详细记录荣家刺杀陈家运粮官之事。
甚至提及皇帝在狱中折辱赵嫣,笔锋极淡,字字惊心动魄,杀人诛心。
这一天秦王府中密探出入,散入荣家,陈家,甚至是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