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怀着‘与民同乐’心态的汪大少,轻轻放下了手中酒具,朝着身后同窗们轻轻摆了摆手,便走上前去再次把竹帘撩开。穿过帘子的汪大少,立刻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朝着还没有落回座中的沈归长施一礼,气度仪态极为优雅,整个人看上去就是生动的四个大字:人中龙凤。
“这位高贤有礼,在下三北书院学子,本名上汪下诲,表字淮南。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台甫几何?”
“齐雁!”
若说沈归刚才还对这位汪大少有些许兴趣,在听到他们那一番‘悲天悯人’的言论之后,便不愿意再浪费时间,去了跟这些‘傻子’沟通一二。不过,如今既然人家亲自‘登门’又礼数周全,自己若是出言不逊、或刻意冷落的话,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位李丞相‘门下高足’给打发走呢?
于是,有心敷衍的沈归,便假托已经跟随楚植进入‘偷窃行业’、距今已久不见人的齐雁之名。原因也很简单,沈归这个名字虽然不至于如雷贯耳,但三北书院的学子肯定听说过一二;而齐返这个名字,在此时奉京城的街面上、也是叫的极为响亮。
“久闻齐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适才得见齐兄立于廊下,想来是在下与诸位师弟的一番妄论,惊扰到了各位饮宴。所以,汪某如今是专程前来请罪的。”
说到此处,汪诲又是深鞠一躬,起身之后便神色诚挚地看着沈归。按照礼节来说,他只等‘齐雁’一番自谦过后,便可以借势与他攀谈起来。不过,沈归如今既然假托齐雁之名,自然也就没有跟汪大少继续攀谈的念头了。
“没啥没啥,我就是听见你们那里聊的热闹,这才凑过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却一句都没能听懂,这才放下帘子又坐了回来;更何况,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叫嚷之声也比你们大得多,也说不到谁扰谁,咱们两便就是啊……两便吧……”
这就叫忙中出错!
沈归本想随意靠着几句话,便打发了这位汪大少,没想到这信手拈来、又四面漏风的推脱之言,反而让汪大少另外生出一些兴趣来。
以汪大少看来,如今聚在‘齐雁’身边的人,看模样就知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一不全;依次看来,这位自称‘齐雁’的青年,在市井坊间定然有着很高的名望。不然的话,区区一群市井之徒,又哪来这么多银子,能包下整间会有楼前厅呢?
而且,以‘齐雁’的衣着配饰、以及席间座次位置来看,显然也并不是什么‘冤大头’的角色。自己若是能交好这样一个‘江湖草莽’,对自己未来的官声名望而言、一定有着不小裨益之处。
“齐兄切莫过于自谦,方才我等之言,遣词酌句间也没有半分深奥晦涩之处。而且您如今既然可以与在下对答如流、那么方才花园间的一番妄言自然也了然于胸了。还望齐兄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是啊……哈哈哈”
汪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归也自知失言。没办法,自己既然犯了错误,就得为错误买单。看样子,汪大少这只没皮没脸的癞皮狗,一时半刻间,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我不就是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吗?你们又没说什么秘密,看看你这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嘛呀?我可告诉你啊,别看你们后院人不少,真动起手来,你们这些身娇肉贵的‘学生’,可就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你瞧瞧我这几个兄弟,可个顶个都是有武艺傍身的江湖好汉……”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指向身后那群‘牛鬼蛇神’。他这话音刚落,那几个正在胡吃海喝的乞丐,也纷纷举起了自己细如竹竿的胳膊,一边朝汪诲示威、一边用另一只手继续夹菜。
“呵呵……齐兄误会了,汪某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寻衅私斗;只是方才听到齐兄语带不屑之意,特来向形态请教我等浅见,究竟有何错漏之处。汪某自幼便身投于三北书院院长——牧草阁主门下。虽然在课业上未敢懈怠半日、但也难免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憾。如今见齐兄与诸位高贤、俱是一身江湖侠气,想必皆是入世甚深的英雄好汉;所以,汪某这次特来讨教一番,究竟我等方才荒谬之言,是哪里入不得齐兄之耳呢?齐兄不要误会,汪某绝无半分兴师问罪之意,而是真心实意前来请教的……”
汪诲的姿态摆的极为端正,满面神情俱是谦恭中带着诚恳,让沈归心中有意推脱、却张了几次嘴都无法开口拒绝。正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沈归略一思量之后,便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嗨……你坐下说吧……”
汪诲闻言心中暗喜:只要能让我落座,后面的事儿就好办多了。想来这齐雁即便读过几天书,在言语上也绝对绕不过自己这个倪醒门徒。如今你既然让我说话,那么我汪诲的一身能耐,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于是,汪诲满脸堆欢地走到了沈归桌前,落座以前还对着周围的莽汉点头施礼,眉宇间还带着一团自矜自持的和气。
沈归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葡萄酿,亲自给对面的汪诲倒了一杯,而后又攥着酒壶的把手,细细打量了一番:
“方才齐某听诸位之言,仿佛对这葡萄酿的价格颇有异议之处啊?当然,你们算的那笔账呢,齐某也听去了一个大概。这葡萄酿的一来一去之间,也却如诸位高贤所言一般……”
“那齐兄究竟何来那不屑与讥讽之意呢?”
汪诲以袖掩口,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液之后,出言打断了沈归的话。而沈归却继续单手把玩着酒壶,语气轻松地回应:
“嗯……你们的帐嘛,算的没什么大错,只是算漏了几笔‘小帐’而已。不过诸位都是圣人门徒,与我等在街面上讨饭吃的江湖人不同,算漏的那些小帐,自然也算不到诸位头上……”
“哦?敢问我等遗漏于何处?莫非那些敲骨吸髓的奸商……哦哦哦……汪某话中所指‘敲骨吸髓者’当然不是诸位这般苦人;而是那些攥取暴利、窃国窃民的大奸之徒。”
“不碍事不碍事,就算捎着我等一起说也没事,因为我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啊!哈哈!来来来,齐某先为汪兄引荐一下……这位红脸的汉子,便是奉京城中的牲口贩子,于梁安于把头;而那位白脸的小哥,便是奉京城中的药材贩子,倒转阴阳孙白芷;远处那两位……对对对,那俩壮一些正在对饮的汉子,他们一位是贩运木材的山把头,一位是摆渡放排的水把头;还有那个带草帽的,他是专门捕捞贩售鱼虾蟹贝的渔把头……就他们那些糊口营生,全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而按照诸位高贤的算法,这些人也当然全都是攥取暴利、敲骨吸髓的奸商啊!”
汪诲听到‘齐雁’的这番言论,越想心中越是迷惑。皆因为在他的心里,但凡可称‘奸商’二字、大多都身穿绫罗绸缎、吃的也是山珍海味、家中更是使奴唤婢,平日里结交走动的、也都是巨富显贵之人;可如今再看看这几桌所谓的‘奸商’,周身上下虽然谈不上是衣衫褴褛,但也绝对不是生意人的打扮;再看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状况,又有那个不是一身伤疤,肤色黑红的‘典型劳动人民肤色’?若说这样的人也是奸商,那也太给奸商这个身份丢脸了吧?
“哦?这点汪某的确看不出来,还望齐兄不吝赐教。”
沈归点了点头,指着自己杯中之物说到:
“正如汪兄所言,这葡萄酿在西域的确不值什么银子;可贩运此物的回报,也并非如诸君想象的那般丰厚。西疆之地,位于华禹大陆西北边陲,据我幽北三路何止千里之远?此酒若想在路途之中保持风味不便,便需要放在表皮柔软、内里坚硬的橡木酒桶之中运输。而且,想要制成一具能够装盛葡萄酿的橡木酒桶,树龄必须要在六十年至一百年之间;树龄不足,酒液容易走失风味;而树龄过老、又容易渗漏酒液。就这么一具不起眼的酒桶,那位贩运木材为生的山把头,最少要忙上两个月有余;而从西疆运酒返回奉京城的路途、又要超过半载时光。路途遥远,千山万水,自然损耗与意外变质的酒液,又会如同酸醋一般难以下咽……汪兄,齐某说到这里,你仍然认为贩运此物之人,乃是攥取暴利的奸商吗?”
沈归这一番言论,的确让汪诲哑口无言。他方才以这葡萄酿的低廉造价,指责商人敲骨吸髓,但是却忽略了运输艰难与贮藏不易。当然了,他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过的真就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富贵日子;如今经沈归这么粗略的一算,他原本认知的世界、仿佛又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齐兄之言犹如醍醐灌顶,着实令汪某茅塞顿开。不过,即便如齐兄之言,此物值得这个天价,但未免总觉得过于奢侈了……”
“过于奢侈?以汪公子如今的穿戴配饰来看,想必兄台毕竟是高门大户的少爷出身。这样的出身,能怀着这份悲悯之心也就足够了。至于说奢侈与否嘛……我劝汪公子,还是莫要深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