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字如金这个习惯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避免言多语失这个惯性错误的发生。虽然以白文衍为首的这些天灵脉者,已然在武力上凌驾于众生之巅;但凡人日常会犯下的小错误,他们这些半仙之体也一样都避免不了!白文衍这一句话说完自觉有些意犹未尽、紧接着又补上了后半句话:
“另外啊,一会与人动手的时候抽空想一想,老夫在竹海剑池的那一招掌风,到底是个什么道理!你这孩子底子不错,天赋也足够出色,就坏在了与人动手的时候、脑子经常会不太灵光!以寡敌众,能随便就去搏命吗?留好了你脖子上顶的这颗脑袋吧!乌尔热的尸骨,可还等着你这个当徒弟回来收敛……”
“……乌尔热……的……尸骨?……我师娘是怎么死的?”
白文衍听见沈归那略带颤抖的重复声音之后,也立刻察觉到了自己失言;但他转念又一想,也觉得此时告诉他这个噩耗,也未必就全都是坏事……
“呃……被他们绑在柴堆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咽气了。这妮子也真够硬气的,身负足足一百多道入肉半寸的剑伤,右侧小臂更是齐肘而断;尽管如此,她仍然还是双眼圆睁、紧咬着牙关的怒视前方……据伤势判断的话,她应该是流血流死的,算不得遭受了太大的痛楚……”
沈归听完之后,闭上了双眼沉默半晌,随后才轻轻的应了一声:
“知道了…”
话音一落,本是低垂的春雨剑、剑身骤然亮起了一团白色光晕,在色浓如墨的黑夜衬托之下,显得极其耀眼……
纵观乌尔热的一生,曾经有两个青年男子,在她的面前单枪匹马、仗剑孑立的对抗整个世界。
曾一位破衣烂衫的少年乞儿,怀中抱着一柄破剑、终日坐在长安城中的钟鼓楼以下;他就靠着那一副略显削瘦的身躯骨肉,接连战败了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少年侠客、无数早已功成名就、开宗立派的武学宗师。无论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手下有真实本领的武林名宿,都先后败在了这位少年乞儿的剑下;而当时正处于豆蔻年华的苗巫女子乌尔热,也同样败在了这个乞儿的手中,败在了他那股桀骜不驯的风骨、和与所有人为敌的胆气之下……
其实年轻时代的乌尔热,心中也有着如同伍乘风一般的叛逆火焰;只是她性格里的锋锐与力量,早已经被苗巫先祖定下的族规,深深地掩埋了下去。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要离开苗巫寨族群,但终究还是被血脉亲情压塌了脊梁,委曲求全地咽下了那一条条带着腐烂霉变味道的族例家规……
肉体虽然可以被消灭,但人性的自我觉醒,却绝对无法阻挡的必然发展。自从乌尔热选择了背弃族人、与那个心爱的少年乞儿远走高飞之后,本该是对故土血脉亲情的怀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但她心底泛出最强烈的感觉,竟然是解脱之后的畅快与自由!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实际的感受到了天空的宽广、大海的深邃、飞鸟的翩然、游鱼的畅快……她觉得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她可以不再终日推着族中的手工货物、常年往返于芙蓉城与长安城;她可以与任何人交谈、也可以与任何人为伍;那些曾经束缚她的牢笼,也彻底从生命之中消失了……
她并不是嫌弃为族人贩货的工作辛苦而乏味,她只是不喜欢别人以各种理由、强加给她的任何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这份工作。
其实,华禹大陆还是那片华禹大陆;但当时的乌尔热,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眼中只有青山竹楼的乌尔热了。这可能就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的意思吧。
不过当最初几年的新鲜劲一过,已然嫁做人妇的乌尔热,却从心底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当初那纠缠自己最深刻的痛苦,乃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苗巫寨这个腐朽的牢笼;可如今苗巫寨的束缚已然消失,自己好像也只是换到了名叫伍乘风的新牢笼之中而已。自己虽然迷恋于他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江湖气,但乌尔热终究是乌尔热,并不是那位血里有风、脚下生轮的伍乘风。她不知道叶公好龙这个成语,放在自己身上算不算合适;但她却开始懂得了喜欢与适合这二者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区别
尽管自己有了一处极其安稳的落脚点,但没有伍乘风在的地方,也终究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家。在最难挨的那几年时光之中,乌尔热始终都在期盼着伍乘风回家的身影、一颗心也都在为他的消息所牵挂……像是这样没有自我的所谓新生,与当年被束缚在苗巫寨的日子,究竟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之后她嫁给黄贤,成为黄家醪酒铺的内掌柜,当然是负气别扭的成分居多;但在她的心灵深处,仍然还是有着一丝的茫然、与再次解脱之后的轻松。
自从她成为了黄夫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伍乘风这个人了;但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之中,仍然保留着那个曾经仗剑孑立、独斗天下的少年乞儿!这就犹如凡人向往天上的飞鸟、飞鸟则向往水中的游鱼一般;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对伍乘风余情未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对黄家不守妇道;但是她却可以笃定的坚信一点:
只有黄贤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酒痴,才能给自己一生都在寻觅的东西。而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自由。
至于第二个在她面前独斗世界的少年,就是如今拎着一把长剑、磨牙棱眼蓄势待发的沈归沈太初了。虽然如今乌尔热已然魂归九霄天外、但沈归这个历来都把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精明人,也的确是因为她的原因,才自愿被搅入这场不死不休的乱局之中。
今日沈归仗剑孑立的身影、与当年长安城中的伍乘风极为相似;师徒二人一样的桀骜不驯、一样的出世离尘;可惜的是,那位苗巫少女乌尔热,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顷刻过后,势单力薄的沈归迅速抢先出手;他挥出的第一剑,便直奔浑浑噩噩的麒麟君斩去!这一剑朴实无华,也并没有半分取巧之处,而且在外人眼中看来,还略带着一些笨拙与生疏;但即便是眼高于顶的白文衍,看到了这一剑之后、也不禁连连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沈归为何能从怪异的病情之中抽身而出;但至少如今他这一剑,可以证明他在武学的造诣之上,已经开始脱胎换骨了!
沈归原本的战法,说白了就是‘快打旋风’而已。同一个时间之内、对方只能挥出一拳一剑,而他能攻击五次;那么如此一来,即便是互换伤势,占便宜的也只能是出手更快的沈归!不过这种欺负人的战法,在武道贫瘠的幽北三路或许还能无往而不利;但他一旦踏出了那个化外苦寒之地之后,对上谁都难以讨得半分便宜!
的确,沈归的身体素质和筋骨血脉都极其出色!但如果双方的招数,同样都蕴含着足以致命的杀伤力,那么到底是身受一拳还是五拳,结果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以伤换命这种无赖式的方式,一旦练到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就会逐渐演变成一个非常尴尬的僵局:伤势无论是轻是重,自己都是要先挨上那么一下的!但接下来自己的致命一击,能不能真的拼掉对方的性命,可就是看老天爷脸色的事了!
其实这个问题,当年也困扰了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正式白文衍随手帮了他那一把,才有了后来那个青芒剑神的威名;可惜他受自己天赋所限,虽然也算不上是误入歧途之中,但最终这位青芒剑神,也只是成了白文衍的个半成品而已。
兵法之道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其实这个道理放在武学一途,也如是一样。岳海山早年的剑路只有奇,没有正;而后来被白文衍点醒之后才重修正路、却彻底放弃了奇门。好在凭着他那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最终还是搏出了一副生前身后之名,才让白文衍这位好心办坏事的天灵脉者,心中好过了许多。
尽管他这青芒剑神的名头,在天灵脉者眼中一直都是个名不副实的笑话罢了……
然而,之前在竹海剑池之中,白文衍也想仿照当年点醒岳海山一般、把沈归也引上正途;因为在他看来,沈归这孩子拔根头发都是空心的,浑身上下长得全都是心眼;这样的聪明人自己只需要稍加引领,他便可以得到与岳海山孑然相反的结果!也许,他真的能从肉体凡胎之中脱去开来,化身称为一名真正的天灵脉者!
如此一来,自己也就不负李玄鱼的临终嘱托了……
从今日沈归出手这一剑来看,仿佛达到了一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境界!他的步伐、力道、平横、角度等等一系列的细小技巧,全已经精纯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就连他手中的那柄春雨剑,也开始隐隐散发出气劲灌注才会逸散而出的光晕……
接下来的关键问题,就在于沈归会不会犯下岳海山那种丢了冬瓜捡西瓜的蠢事而已;如果没有的话……
那么眼前这一百余位顶尖高手,兴许还真有被他一人一剑尽数斩杀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白文衍出言召回了那四位跃跃欲试的剑池二代弟子,把这场决定性的战役,全部交给了沈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