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看着略显窘迫的颜书卿,不禁暗自觉得好笑;她伸手扶住了不断推搡自己上车的吴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三公子和我都知道的,没事。还是烦劳小师傅去通禀吧……”
“三夫人!这万一要真是个“荤观”、您的清白与名节可就……”
“吴妈,青梅要是在乎清白和名节受损的话,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放心吧,没事的。”
正坐在玄虚道君画像前闭目打坐的沈归,双耳一动。他听着青梅平淡的语气,心中不禁生出一阵酸楚。
心境一乱,沈归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正在趴在窗边赏花的李乐安问道:
“……能救吗?”
“我是大夫,不是算命的。能不能救,也要看过才知道……”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下颌正抵在双臂之上的李乐安,忽然歪过头来,口吃不清、没头没脑的补了一句:
“沈归你看……海棠花开了……”
安抚好了吴妈之后、青梅独自一人走入了玄妙观中;颜书卿反手关上了道观的大门,将沈家的两位下人挡在了长街之上。
姑苏城寸土寸金,所以这间道观也并不算宽广;除去中院那座还算像模像样的玄清殿以外;其余的一应设施,大多都是以简朴雅致为主。
愈发清瘦的青梅,缓缓走过这间古朴的道观。她深深吸了一口略带草木清香的空气,耳听得四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心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宁静。
诈做道士打扮的沈归,此时正望着清瘦至极的叔母。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了,但沈归仍然觉得有些恍惚、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莫名的亲近。
当他刚刚来到华禹大陆的时候,曾看过娘亲郭贞的遗容。公平的说,娘亲的姿色只算得上中等,眉眼虽然足够漂亮,但鼻梁却有些矮塌,脸庞的弧线也十分圆润,与寻常意义上的美人,相距甚远。
而且,那种盈盈一握的杨柳纤腰,固然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然而那样的腰身,是绝对无法长时间骑马的。自己的娘亲郭贞不但是幽北郡主、更是郭云松的女儿,哪可能是寻常意义上的名门深闺呢?
也许,正是因为对娘亲郭贞的那匆匆一瞥、沈归才会对体态轮廓相仿的李乐安一见如故、而后又滋生情愫;说来也有些奇怪,李乐安明明比沈归小上半岁,脾气性格更谈不到温柔体贴,却令沈归感受到了浓厚的母性气息。
颜书卿的美丽毋庸置疑,也全面满足了沈归、乃至任何一位男子,对于女人的全部遐想;而李乐安的美,并不来源于自身;而是投射在沈归的灵魂深处,是超脱了性别与审美观的另外一个层面。
简单说来,颜书卿,碰触了沈归的人性;而李乐安,则碰触了沈归的天性;二者都无法轻易割舍,也才有了天人交战的痛苦。
眼前青梅的五官与身形、步幅与体态、其实都与沈归记忆里的郭贞向去甚远。青梅是标准的江南美人,瓜子脸柳丝眼,眼角微微下垂,天生带着一股病态的忧愁;而郭贞公主却是圆脸盘杏核眼,就像是李乐安一般、哪里都是圆滚滚的模样。这样的两种风格,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沈归弄不明白的是,此次重新再见青梅、却为何感到一种浓郁的哀伤,涌上了自己心头呢?
青梅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回过头来,只见到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道长,正手搭浮尘,站在玄清殿外注视着自己。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既有怜悯、也有依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也许,这种眼神就是所谓的悲天悯人、或是洞明凡尘?
“民女…民妇青梅,见过玉虚真人。”
“咳…无量天尊。青梅居士无需多礼,还请随贫道前去侧玄房一叙。”
由李乐安装扮的妙灵小师傅,早已经把茶点果品备在了侧殿的桌上;当她看着沈归与青梅一起走进侧院,也立刻收敛了小女儿家的神色、规规矩矩的站在门边恭候。
“妙灵啊,青梅施主身体有疾,为师就借此机会、考教一下你的功课如何?”
“妙灵谨遵师父法旨。青梅居士,悬丝诊脉易出纰漏、而小道又是出家之人,并不触犯男女大防。如果居士不介意的话,还请伸出右腕。”
青梅眼角含笑地看着李乐安,将右手担在了玉石脉枕上……
整整半个时辰,除了诊脉的手来回交换了三轮;颜书卿也静悄悄的进来添香点水之外,竟没有发生任何一件事。直到玄妙观外响起了吴妈的喝骂,颜书卿匆忙出去应对之后,才打破了几乎已经陷入停滞的时光……
“师父,徒儿诊过了。”
“如何?”
“这……”
青梅姑娘望着神色尴尬的李乐安,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着说道:
“小师傅不必为难,姑姑身上的病,自己心里有数。”
“妙灵,我等俱是出家之人,何忌生死之事?直言无妨。”
“是……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三月五月……”
沈归闻言一荡手中拂尘,长叹一声:
“哎,妙灵功课有所精进、与为师所料大致相同。不过,为师既然接下此因,便必然要对沈居士有所交代。青梅居士,不如今日先到这里,容贫道仔细斟酌一番,他日再请居士前来施诊。”
青梅有些诧异,但仍然还是点了点头;简单的告别之后、便带着正在与颜书卿吵架的吴妈与安顺、打道回府了。
玄妙殿中的沈归,对依旧愁眉紧锁的李乐安问道:
“真没救了?”
“我说不好……”
“说不好?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其实无需诊治,因为她现在根本不该活着。一个活着的死人,什么时候还会再次死去,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好呢?”
其实这个情况,早在高家房上的时候,沈归就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之前的会面,青梅除了身形消瘦一些,与寻常人无异;可现在的青梅,不仅仅是更瘦了两圈那么简单。当然,这也是沈归将猪首龙翡翠、送给青梅的重要原因。
如今青梅的全部生机,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地步;单凭这一点来说,能够保留基本意识,已经算是生命的奇迹了;可她如今虽然身体虚弱,但行动却并无大碍,思维也非常正常,这就完全有悖于常人。
沈归只能凭着敏锐的内息、来辨气识人;而李乐安的取证手段更多,能够捕捉的准确信息也就越多。且不说青梅的生命力,早已经彻底枯竭;单说她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伤,也突破了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抛开上苍的恩赐、生命的奇迹之类不谈,青梅能好端端的撑到如今这般年岁,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纵观历代典籍、华禹大陆的天地灵脉者层不出穷,却只存在两个异数。一个是大萨满李玄鱼,明明是天灵脉者,却精通诸家旁门左道、神怪巫法;还有一个就是沈游,明明是地灵脉者,却生生练出了一身顶尖的武学修为来。
李玄鱼的事,倒可以勉强解释为业余爱好;可沈游这个特殊情况,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是沈游出手、帮青梅生生续出了二十年的阳寿的话,谁又能一口咬定是无稽之谈呢?
而且从本质上来说,沈归与青梅一样,也是一个活了二十年的死胎;李玄鱼能做到的事,沈游能做到也不算奇怪。
沈归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之后,便开始与李乐安探讨起来:
“胖丫,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比如你今天要死了……比如比如!我说的是比如!比如说你今天要死了!我想把自己的命续给你……”
“……你当人命是银子呢?说给就给,说借就借啊?”
“可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娘当年怀我,根本就是个死胎!大婆婆李玄鱼,就把自己的命兑给我了……”
听到这里,李乐安也陷入了沉默之中;思考良久之后,她语带犹豫的说道:
“唔,我跟师父学的是百家医术,对于萨满巫术虽然有所涉略,却肯定不比你这个萨满教大护法更加精通。记得师父好像对我讲过,确实有这么一种仪式,可以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好像叫做血祭。只不过,师父不是旧派的萨满巫师,只是了解一些皮毛罢了;而且当年大萨满救你,并没有采取“血祭”这种仪式……”
说起血祭这种萨满教古典仪式,的确大肆盛行过一段时间;这也是幽北人被归为化外蛮夷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古老的仪式,普遍用在族中男婴降世、或者是战士的成年礼集会上。
每当血祭举行,都会由萨满巫师亲手宰杀巨量的牲畜,进行活体放血;之后再以这些兽血浸泡男婴、或是泼淋在成年战士的各处皮肤、以及双眼之中。根据萨满典籍记载,通过这种血祭的方式,可以激发男子的血性与彪悍,成为天下最好的战士!
李玄鱼是个“灵魂至上”的新派萨满、并不是漠北草原那种遵循古制的鲜血派;与禅宗分家的道理一样,由于基本教义保持着开放的态度,所以观点的不同,也是催生出大量萨满教分支、变种的主要原因。
直到今时今日,这种臭名昭著的仪式,已经被幽北的萨满信徒慢慢遗忘了。毕竟彪悍可以通过锤炼身体而来;勇气也可以不断挑战恐惧而来;再加上宰杀那么多的牲口,成本也过于高昂;如今被不断探索改革的幽北萨满教淘汰,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