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密道:“我们等会要去营地,亚历山大忽然说让我叫上你,真是奇怪,你去营地能做什么?”
“哦,是了,”我淡淡回道,“亚历山大叫我去看他的宝贝。”
“宝贝?亚历山大的宝贝?”托勒密纳闷道,“这么说——你也喜欢骑马?”
“骑马?你什么意思?”我迷惑道,“我不会骑,但是这跟亚历山大的宝贝有什么关系?”
托勒密锁紧眉头,反复看我好几眼,才道:“原来你一直不知道,亚历山大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那匹黑色战马么?”
“什么?”
原来那宝贝不是人,是匹马?!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点小小的兴奋,既意外又莫名。那匹马,我知道那匹马!亚历山大的爱骑,被他唤作牛头的神驹!
据说那曾是匹非常暴烈难以驯服的野马,包括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二世都拿它毫无办法,但是那时年仅十二岁的亚历山大自告奋勇要去驯服那它,腓力二世便半开玩笑似的让他去了。没有人想到,这个白净孱弱的小男孩真的做到了。
“那时候我不在,赫费斯提翁和喀山德他们跟着去了。”托勒密道,“我只记得之后几天父……嗯……腓力陛下很高兴,逢人便说亚历山大是个不凡之人,那么小就可以征服烈马,将来就算整个世界,他也会唾手可得。”
我点点头,后来他的确也做到了。
托勒密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啊,是了,我还记得因为这件事,赫费斯提翁还和他还打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夸奖他,只有赫费斯提翁说他有胆子没脑子。亚历山大很生气,非要扯着赫费斯提翁去摔跤,结果亚历山大输了。这件事我印象很深刻,因为从那以后,亚历山大好像就再也没输过了——他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也跟着微笑。
光凭托勒密这么几句话,我都能想象那个金发小男孩脸颊脏兮兮,一脸倔强的模样了。
托勒密忽然眼波一转,反问我:“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喜欢马。”我道。
两人说着,很快就到了一座方形宫殿门口。殿两侧的彩色砖雕是两个人头兽身鹰翅的男人,在我看来基本上就是由几何图案拼贴而成,很抽象。
托勒密领我进去,一掀开纱帘我突然发觉这地方我来过,是亚历山大的寝宫。只是没想到离我住的地方竟然这么近。
亚历山大穿得很正式,白色希腊袍,腰间由一根细细的亚麻带束起,他正在戴皇冠,金色如同橄榄枝造型的皇冠卡住他柔软的头发,可是有点歪了。
一只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忽然轻轻放到他肩膀上,从身后慢慢搂住他,接着一张俊秀的脸庞贴上亚历山大的脖子。
亚历山大反握住那只手,蓝眸蓦然变得异常温柔。
“我的阿波罗神,没有别人的帮助,大概你永远也戴不正皇冠了。”赫费斯提翁边笑边替他摆正皇冠。
“不对,你说错了,”亚历山大轻笑道,“是没有你的帮助。”
赫费斯提翁怔了怔:“亚历山大,你太不现实了,如果我不在了呢?”
“我只需要你帮我正皇冠,我的赫菲斯,”亚历山大闻言皱起眉头,回身看他,“皇冠要不要无所谓,但是,你不一样。”
听到这些话,我忽然感觉心里某部分被轻轻触动。
这两个人望向彼此的眼神比世界上最清澈的泉水纯净透明,没有丝毫情欲,只有爱意无限绵长,好像其余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好像除了彼此的倒影,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托勒密和我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赫费斯提翁很快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朝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便独自到一旁坐下。
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神采飞扬的眸子扫过托勒密和我。
我一紧张,又反射性地飞速低头,感觉连呼吸都有点不太顺畅。
托勒密道:“亚历山大,我们现在走么?”
“不,等一下喀山德和克雷斯特他们。”亚历山大走近我们,在我面前停下。
下一秒,湛蓝瞳孔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给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抬起头。亚历山大竟像个小孩子般微微弯腰,正歪着头看向我!
“啊!陛下!”
亚历山大哈哈笑起来,揉揉我头发:“小男孩,你在紧张什么?”
“没,没什么……”
奇怪,我怎么……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亚历山大轻快的声音又响起:“所以赫菲斯,我觉得小孩子这一点很可爱,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看一眼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说出来听听。”赫费斯提翁的声音远远传来。
亚历山大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过了很久,嘴角忽然得意地翘起来。
他对我道:“我听到你心里的声音了。”
我脑中一懵,心忽然砰然一动,有些害怕,却强撑道:“我不信,陛下,陛下……听到什么了?”
赫费斯提翁懒懒地撑着下巴,棕色长发垂在胸前,望着亚历山大浅浅微笑:“你看,连巴高斯自己都不相信,亲爱的亚历山大,你装得太失败了。”
亚历山大却自顾自对我道:“巴高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只要你相信,很多事情它就会成真。”
我摇摇头,手心里开始出汗。
他笑起来:“那你现在要记住了,因为我真的相信我知道你的心事。”
亚历山大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正在想,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
他眼神清亮,直直看向我眼底。我的心狂跳起来,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心里的恐慌在他的字句间一点一点酝酿成无形但疯狂的龙卷风,席卷而来。
第15章
“陛下,不要说了!我信了!”我捂住耳朵边喊边朝后退去,出其不意地撞上另一个人。
那人厌恶地将我推到一旁,蛇眼里的寒光像凝结了千年的冰雪。
亚历山大脸色变了变,道:“克雷斯特。”
“有心情在这里和你的小情人调笑,还不如想想我们的下一步行动,亚历山大,”克雷斯特冷哼一声,忽然又道,“也不知道奥林匹娅斯那个巫女过去到底拿毒蛇和妖术教导你了些什么东西,我倒真有点开始怀疑腓力的眼光了。”
亚历山大没有动,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变得非常非常差。就好像艳阳天忽然被厚重的乌云遮住,然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阴霾的灰。
赫费斯提翁迅速站起身,走到亚历山大身边,嘴里在说些什么,似乎在安抚他的情绪。
亚历山大闭了闭眼,终于背过身去。
“克雷斯特,”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母亲。”
奥林匹娅斯是亚历山大的母亲,马其顿国王后。在奥利弗的电影里由安吉丽娜?朱莉扮演,传说她是个巫女,在自己的寝宫里饲养了许多毒蛇。她将亚历山大一手抚养大,然而她和亚历山大的父亲,也就是腓力二世的关系一直很僵。腓力二世看不起她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而奥林匹娅斯也恨自己的丈夫是个不知廉耻、没有头脑的野蛮人。
亚历山大慢慢回过身来,海蓝眼珠里满是决绝与狠厉:“你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你是个忠诚可靠的重臣,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你甚至还救过我的命,但是——你不能这样侮辱我母亲!这次我可以容忍你,克雷斯特,没有下次,你懂我的意思。”
克雷斯特的黑色卷发盖住面颊,他面容依旧冷峻,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这样的凝重气氛直到出了门才有所好转。
“巴高斯,”托勒密骑在马上回头对我高声道:“快上来!不要让所有人都等你!”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这匹高大的灰色骏马:“我还是走着吧,这马我真不会骑。”
“连马都不会骑,你还是不是男人!”托勒密刚脱口而出,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嗯……我是说,你……抱歉。”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
其实亚历山大这么多部下,真正把我当做正常人看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人看我时都戴着有色眼镜,跟我说话的口吻就像是调戏女人。所以托勒密这样说,我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至少这说明他是真的把我当个普通男人看,就如同对待他的那些士兵部下一般。
一旁的马上突然跳下个人影,走过来屈膝半蹲到我面前,道:“上来。”
我一愣:“大人,你这是……”
蓝耳钉熠熠发光,塞琉古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绿眼珠里尽是轻浮之态。
“我肩上有护甲,你踩着我肩膀上马,这样总可以了吧?”他懒洋洋道。
一瞬间,我感觉周围所有士兵的眼神像利箭一样都齐刷刷对准了我,有轻蔑、有气愤、有鄙夷、亦有憎恨,那些灼热的眼神似乎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出洞来。
身后响起医官的惊呼:“塞琉古大人,您的肩伤还没好!”
我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夹杂着类似于太监、阉人、娈童之类的词,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被人剥去了遮羞布,很难堪。
“大人,我还真是感谢您,”我的声音很僵硬,“这么厚重的恩宠我可消受不起,巴高斯只是个小太监,您太看得起我了。”
我朝他微微鞠一躬,便向托勒密走去,胳膊猛然被塞琉古抓住。
“你……”塞琉古依旧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贴在我耳边的声音却非常用力,“巴高斯,很好,你从来不给我面子。”
我甩开他的手,看看周围的人,恨恨道:“我会给大人面子,但我得先活下来,所以麻烦塞琉古大人以后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点面子。”
灰色骏马打了一个响鼻,踢了踢地面,我勒住它的缰绳。
“巴高斯,怎么了?”亚历山大的声音遥遥从背后传来。
“没事,陛下,我这就走。”
我咬咬牙,按住马背一个借力翻了上去,结果用力过度差点从另一侧摔下去。我连忙拽住缰绳,夹紧马肚,用腰部的力量保持平衡。幸好我的柔韧度已足够,马儿只是嘶鸣一声就不再乱动。一路上我坐在马上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好在一切顺利。
推开城门的一刹那,我的眼睛被惊艳到了。
古波斯城巴比伦的街景的确非常美丽,充满了异域风情。就像电影里的托勒密所说,它神秘又吸引人,如同一个容易被征服、却难以让人离开的荡妇[1]。
椰子树高大茂盛,青翠欲滴,雄伟恢弘的土色城墙和彩砖城门里是笔直宽广的大路。城内熙熙攘攘,女子们裹着美丽的长长头巾,露出月牙般的明眸,男子们大多穿着暗红色或棕色的束身衣裳,头戴布条缠成的帽子。各种各样的商贩沿街叫卖,有人看到亚历山大,朝这边高声喊一句,于是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挥臂欢呼起来。
亚历山大笑容灿烂,一边前进,一边向他们点头致意。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大流士的存在,他们眼中的帝王只剩下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希腊男孩——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迎接这种普天同庆的荣誉。
我向托勒密提出这个疑问。
托勒密并不意外,他道:“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亚历山大最懂得征服,当然,不仅是土地,还有人心。”
一旁的喀山德插嘴道:“还记得我们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评价波斯的么?他说除了希腊,剩下的地方都是未开化的土地,他们未受过正统的教育,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文化熏陶。这些百姓非常愚钝,自然就很容易被驯服。”
“亚里士多德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像狼一样的家伙,”托勒密皱了皱眉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老师的话怎么到你嘴里都扭曲成这样了?真是谬论!”
我默默点头,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喀山德这个自大狂实在太傲慢了。
营地在巴比伦外围一片开阔空旷的沙地上,我们抵达时就看见整齐划一的步兵方阵一排排走过。他们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手中的长矛朝天指着,差不多有两人高。
领头兵见到亚历山大和这么多将领,正准备喊口号行礼,就被亚历山大给制止了。
“安提柯,带我去看牛头。”亚历山大脸上挂着掩不住的淡淡喜悦,命令道。
安提柯眨了眨独眼,策马上前,一行人都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