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他对自己还是如幼时一般依赖师父一叹,转身就准备离开,去前头班房把剩下的事情给做了。
没想到,里面传来了自家师父健朗的声音,道:“外头是秋池吗,怎么不进来?”
柳秋池顿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矮矮的篱笆栅栏,进门道:“我以为师父今日还在外头游玩,今日怎么回来地这么早?”
白大儒抄起手边的笔照着他的脑门就轻轻地来了一下,“忙昏头了不成,为师我昨天就回来了。”说着,打量了一下这个眉目不展的弟子,道,“说说看吧,什么事值当你愁成这样?”
柳秋池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包括刚才他与林瑜的对话,事无巨细地说了。说完了,巴巴地看着自家师父不语。
白大儒哂笑一声,道:“在我那么些弟子中,你也算得上是心思细腻、天资也高的,就是有时候耿直了一点。”他放下手边正在勾勒的美人卧榻夜读画卷,搁下细细的衣纹笔,拿巾帕擦了擦手,道,“早先为师就说过了,世上无圣人,如今还信不信?”
柳秋池就压低了声音道:“连孔夫子也算不上圣人吗?”
“按照是不是做错事这一点的标准来说,不是。”白大儒回答得斩钉截铁,“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孔夫子就不是人了?是人总有私心,端看这一份私心是怎么用的。”这一番看成大逆不道的言论,柳秋池竟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听着,无半点反驳之心。
听完了,还举一反三道:“所以,皇帝也是一样的。”
“是的,就算是林瑜那小子也不是完全没私心。”白大儒满意地看着这个原本脑子还有些直,如今终于开窍了的土地,道,“不过,若是你去问,他也一定会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有私心。”
“他会告诉我?”柳秋池微讶。
“私心又有哪里见不得人了?”白大儒反问,然后道,“他不仅会告诉你,还会说与你听,为了这一份私心,他做了怎样的事,如何做到两全其美乃至于数全齐美的。圣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这里,他们不会因着自己的私心而去损害别人,而是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同时,让他们也同样得益。”
“怪道,师父常说这是世上人人皆可成圣,端看有没有心。”柳秋池恍然,然后一揖到底,“谢师父教诲。”
白大儒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是应该的。”他重新端起之前搁下的衣纹笔,细细打量起自己的画来。
柳秋池知道这是赶人了,就顺着自家师父的意思离开。
看着自己这个弟子离开,白大儒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着里面道:“他走了。”
林瑜从内室转出来,笑道:“多谢白师父。”
白大儒摇摇头,道:“快别,正经说起来倒是我该谢你。”柳秋池这破毛病他已经头疼了很久了,没想到今日能够一下子解决,“他有时候有些一根筋,若有什么冒犯的,我这个做师父的替他道一声不是。”
林瑜自在往之前的座位上一靠,道:“算不得什么冒犯,好歹他还是跑来当面问我了。”他拎起茶壶,到了两盏茶,一杯递与白大儒,道,“倒不如说说,您之前在我那个书童面上看见了什么?”
白大儒接了茶,见他这么问也不惊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后,方道:“就知道瞒不过你。”然后,将苏木的将星之相给说了。
林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也罢了,横竖他如今已经去了军营,日后若有出息,我只会为他高兴的。”相面这个技能还真是超出常理,不过,林瑜自来不信命,听过也就算了。
他抬了抬杯子,示意就要告辞。还等着林瑜问自己的白大儒楞了一下,笑道:“要是世人皆如你一般,这和尚道士还真是连混口饭吃的地都没有了。”
对自己的来历简直不能更清楚的林瑜抬抬眉毛,道:“但是,世人皆非我。”
白大儒楞了一下,长叹道:“是啊,当世,林怀瑾只有一个。”他仔细地打量着林瑜,几日不见,他面上的九五之气更加浓厚了。于是,神色复杂道,“虽然你不信,我偏要与你算一算,你的生辰八字可愿意报与我听。”
林瑜连个顿都不大,顺溜地报出一串年月日时辰来。
白大儒郑重地从里屋请出一个古朴的龟甲来,进行了一番大约在林瑜眼中完全不明觉厉的行为,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舒展开了眉头。
他是真的看到了一个和当今皇室完全没有半个铜钱关系的未来九五至尊。不管如何,就冲着林瑜愿意在左右人避之不及的时候亲身来到兴化府,也比关键时刻,叫人围城自生自灭的当今皇室要好很多。
见到白大儒舒展开的眉头,林瑜想了想,还是问道:“有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么?”
“要紧、也不要紧。”白大儒将又裂了一条缝的龟甲给珍而重之地放了起来,笑道,“只是确认了一下你的命格,怎么想听?”
“怎么,很尊贵不成?”林瑜打趣了一声,然后还是摇摇头,道,“听了我也不一定会信,何必自寻烦恼。”
心心念念说出来的白大儒遗憾地啧了一声,然后无奈道:“你倒是想得开,不愿意听就算了。”顿了顿,他又道,“你猜得不错,是挺尊贵的。”可以说,再没有人更尊贵了。
林瑜点点头,被这么一说,他心里有了点数,但是他更关心另一点:“还有多少人如您这般,能从面相上就看得精准。”他是不信这个,但是架不住现在几乎整个社会都相信。总得问清楚,以防万一。
“放心吧,另一个你也见过的,她如今已经去了。”白大儒怅然,然后道,“寻常和尚道士也不过看得出你面相好,气运强,不妨的。”
“这就好了。”林瑜点点头,话是这般说,回头他还是与贾敏交代一声,将自己的庚帖给收好。按照白大儒的说法,不必太在意,但是小心总无错,只不必草木皆兵就好了。
柳秋池自然不知道刚才自己与师父的谈话叫林瑜尽数听了去,他正装作小心地将手中林瑜给他的诱饵小心翼翼地拿一个小箱子锁上了。平日里这就是放账目等要紧文件的,是以这一番做派倒是没人多在意。
辛宗平好不容易将柳秋池推给他的活给干完了,伸着懒腰,看了他这般,眼一转,就笑道:“怀瑾将那个给你了,接下来你就准备这个?”他和林知府是旧识,特特从翰林院追来帮忙的,寻常也只唤林瑜的字,这个府衙上下都知道。
柳秋池特别真心实意地瞪了他一眼,道:“知道就好,嚷嚷什么。”将小箱子收起来,钥匙贴身放好,拉了他道,“走,看在你给我帮了我这么长时间的份上,请你吃饭去。”
一边的白十二就凑上来,贼兮兮的:“见者有份。”
正搬了一大摞本子进来的管云飞小心地迈着步子,嘴里还不忘说:“还有,听者也有份。”
柳秋池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干脆一摆手道:“行了,都有份,一道来吧!”就听班房里一声放松地轻呼,伏案已久的众人纷纷抬起脑袋来,笑嘻嘻道:“谢过柳同知慷慨。”
那人混在里头,不好显得不合群的,也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地道谢。
如之前所说,林瑜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手下的人。这些个秀才也是一样的,向柳秋池、辛宗平这样身上有官职的,就在原俸禄的基础上再加一些。那些个没有官职的,也没关系。原本府衙那么多人,都叫林瑜给精简了,省出来的这一部分正好给干活的人添俸禄。
所以,虽说正五品的同知俸禄并不算高,但是柳秋池现在本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林瑜定下多添的一部分,一顿饭他还是请得起的。
如此这般,柳秋池和辛宗平做足了看着人的意思,每每都不叫那人落单。其他人还和他开玩笑说,叫柳、辛二人看中了额,日后要飞黄腾达云云。
那人是有苦说不出,说的人多了,心里知道的他就越是满腹怨恨。而柳秋池他们越是仔细,他对着那和小箱子之中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好奇。
终于有一天,他想出了办法,买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锁,然后就把原本的锁给撬了。
在柳秋池将这件事告知林瑜之后,他见怪不怪地道:“人心就是这般,比起反省来,他们更习惯于将过错归于他人,仿佛这样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一般。”
柳秋池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问道:“就算里面有什么秘密,他还能拿来做什么不成。难道一个未知的秘密,对他来说,还没有褫夺功名来的重要?”
“重要不重要,都是要通过对比才看得出来的。”林瑜轻笑一声,问他,“再者,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心存侥幸过?”
柳秋池默然。
没有什么能够比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秘密更加值得信任的了。那人宝贝似的摸着里头的制糖之法,匆匆地看了眼林瑜关于推出常家来买地,然后用这个法子来赚一笔的计划。他没有多放在心上,只是心道难怪那个少年知府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来是早有法子了。
时间有限,他急急忙忙地将制糖之法抄录下来,然后将小箱子锁上重新给放了回去。
有了前头的经验,他没有贸贸然地就将这个法子拿去献给孙、闻两家。兴化府本就有种甘蔗的,他先是买了些往年陈的甘蔗,有买了些石灰,准备回去试了试再说。
他是不大懂这些的,累死累活忙乎了大半个晚上,才弄出一小盆来。不过,就这一点点,就足够给他信心了。只要这东西是真的,他就能拿着这东西去给自己牟利。
不过,找谁比较好呢?
常家他是不敢去的,那家本来就与林瑜合作了,他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凡自己有些许家业就好了,他狠狠地锤床,若是稍微有些本钱,如今也不至于守着宝山却不能用。
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到了孙家。
并非因着孙家是他母家的缘故,而是他实在是没有别的亲眷了。不过,这一回,他留了一个心眼。将制糖之法重新誊抄一边,将上面的石灰比例给抹去了。
若是,孙家识相,他再将这些加上不迟。他自以为得计,舒舒坦坦地睡下了,梦里面都是平日里高傲的表兄孙进才求着自己模样。
那个蠢蛋自以为玩了一手漂亮的计谋,第二天将制糖之法献上之时,却叫孙进才轻轻一句:“他必有更完整的方子。”给识破了去。他被孙家怎么收拾且不必说,孙家族长毫不顾忌自己哭哭啼啼地亲妹子,带着人抄了他们的家,终于从那人的床板下面找到了另一份记载完整的方子来。
孙进才如同看一条不听话的狗一般,看着瘫在地上的表亲,冷笑道:“做知府的交代底下人办事,怎么会连这种要紧的东西给落下,自作聪明的蠢材!”
扬声叫家下人把他给押了下去:“关起来,看着那一点点的血缘的份上留你一条命罢!”
孙家自然不能叫他去给府衙那边通风报信,至于他的活计,也不好就这么不去了,替他告个假也算是不叫那边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还是我儿聪慧。”孙族长得意地看着手里这一份完整的制糖之法,笑得收不住嘴,“难怪那知府有恃无恐呢,原来是有这样的好东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刮来的。”言语中满满地不屑,已经是认定了林瑜和他一般用不正当的手段才得到的方子。
“这样子的话,常家那边也就不用管太多了。”孙进才自己也是得意,“有了这个方子,就算被常家抢去更多的地也无妨。”他们家原本能吃下的也不多,否则也不用和闻家联手。
他原本是想借着自己的表亲搭上常家这根线,现在这个表亲用不上了。这也没什么,回头他家家势起来了,又有他一个读书人,还怕以后搭不上线么?
而且,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是很喜欢奉承别人,孙进才淡淡地想。
“只是常家现在还待在兴化府不走,也不知要被占走多少去。”孙族长眯着眼睛嘶了一声,看着手里头的方子,心道,这得多少银子啊!
孙进才就故作高深地摇头,道:“无妨。”他细细地说与自家父亲听,“原本咱家的银钱就不大够,这一回跟财大气粗的常家对上,他但凡提价,咱们更抢不到多少了。不过,咱们本就还得留下一部分的钱财来置办榨糖、买蔗种。他们买地任他们买去,咱家还是慢慢来,只要手里把着这个方子,以后多少钱来不得?到时候,有钱了,还怕买不到地?”
孙族长听一句就点一下头道:“很是。”等听完了,已经是完全用不上自己的脑子了,“这么说,这一回些许买一些就行了?”
孙进才就道:“这倒不是,只是留下榨糖的本钱,其他的尽数买地,到底这时候价低,能买上多少是多少。”只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和常家面对面的碰上,否则又哪里争得过?想来,那样的人家也不在意他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他们只需要低调行事,闷不吭声地圈上一些好地就行了。
“这话很是。”孙族长不能更赞同了,那可是地啊,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两人谁都没有提起过闻家,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们还想着怎么从闻家身上刮一些银钱出来,哪里会想得到将这种堪称传家之宝的东西与人呢!
这一回,常家是要顶在前头收地的,除了常老爷身上带得一部分银钱之外,还有林瑜先行垫与他的十来万两银子。京城那头的常家和林如海家的人手已经带着充足的银钱赶过来了,王子腾的那一份由那个心腹带了一些,剩下的从金陵那边过来。
林瑜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就是辰龙的功劳了。三家人家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稳妥但是更加显眼的官船,走了漕运。等于就一直暴露在林瑜的眼皮弟子之下,他当然会事无巨细地全部知道。
这一回,跟着一道来的还有白苓。白苓一家的身契早在京中的时候都已经叫贾敏给了林瑜,她素来是个稳妥的,又怎么会不注意这种要紧的事。虽然两家人家好得像是一家似的,但是该避嫌的地方,贾敏心里自然清楚。
之前白苓一直留在京中被刘嬷嬷给押着重新教导,但是京中知道苏木跟着王子腾走了,林瑜身边少了人之后,刘嬷嬷看着他还算像样了,就赶着将人给送来。
刘嬷嬷本就是宫中的嬷嬷出身,眼光老道的同时,不免会觉得一个嗯大家公子身边,没几个小厮长随的实在不像样。要不是林瑜的秘密比较多,她也跟着谨慎,早就给配齐了。
原本,林如海上京的时候,京墨在他身边的任务算是结束了。只是,没想到林如海又做了户部左侍郎,一开始兵荒马乱的,又担心人销毁证据,是以每一秒的时间都需要抢。就连灵芝也被押着,天天白天睡觉,晚上揉着眼睛算京墨记回来的数字。
而意外被发现天资聪慧的小黛玉在数算上同样比天赋出众,做女儿的心疼林如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不说,还常常熬得精神不济。等自家爹爹一下衙,就等在林如海的书房里,帮着灵芝一道计算。
只不过,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哪怕现在健健康康的,只是看着单薄一些。做父母的哪里能不忧心,最多晚膳之后再算一段时间,该睡的时候就被贾敏领回去休息。
还别说,她算起来并不比灵芝慢多少,有了这两个小的帮忙,林如海的工作可谓是一日千里。
就在林瑜漫不经心地挖坑,等着人往里面跳的时候,京城里头,关于国库亏空的事酝酿到现在,终于发了。
第64章
四王爷和林如海查到的国库的亏空,并不仅仅是乌拉一族, 当然, 他们一家是大头。然而除了这一族,别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特别是老派的勋贵, 比如林如海的妻族, 荣国府, 乃至于四大家族都有这样的问题。
这些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都接过驾。
说来, 一般的官员也伸手不到国库里头借钱。
家里头要接驾, 总得建个看得过去的园子。既然建了园子,总不能清一色的都是花草树木,没个落脚的地方。房舍建了起来, 里头空荡荡的也不像话,古董摆设、名贵字画也给摆起来。
这一样样的, 可不都是银子。当皇帝的,难道还能叫接驾的人家举阖族之力弄起来, 然后他老人家逛了一圈拍拍屁股走了,叫人举族食粥过活吧!
那就不叫以示恩宠, 而是和人家有仇。
于是,前头当皇帝的就相处一个法子来,叫接驾的人家去国库支取钱财。这大臣欠国库钱这种可笑的情况, 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产生了。
只不过, 前头皇帝的债,后面皇帝表示, 他不背。
这笔账算来糊涂,也没什么道理。前头皇帝是享乐了,大臣的面子里子也齐活了,接驾果然是一样天大的恩宠。唯一受伤害也就是国库,当然,还有当今。
大约没有谁比当今更能感受到那一份捉襟见肘了、
享乐就不提了,有时候还要从自己的内库贴补国库,换了是谁都不乐意。
当今看着四子与林如海呈上来的账册,脸上阴晴不定。难道他还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将接驾这一茬给翻过去,指着占了大头的一部分道:“他们家这几年可没接过驾,这么些亏空去哪里了?”
林如海与四王爷对视一眼,四王爷就上前一步道:“原户部左侍郎在任之时,做下的亏空并非接驾所致。”这一句话,便是将乌拉一家的罪给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