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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他笑的是赵琮这个人。
    从前,他当真以为赵琮是个傻子,便是偶尔冒出惊人之言,做出惊人之举,也是赵宗宁或其他人教的。他从未见过赵琮处理突发事件的模样。
    今日,他见到了。
    他很惊讶,惊讶的同时也有些惊喜。
    到底是赵琮与他一样,装了太多年,还是赵琮只是大智若愚,关键时刻被刺激得才如此?
    他一时竟也辨不清。
    但他知道,兴许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
    大家都错了,每个人都小看了他。
    单说处罚孙竹清与孙筱毓等人的法子,不是没人能想到,只是没人会去做,大多数人都会以为此举碍眼,有违身份,不愿示下。赵琮却不,他用行动表明了到底何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赵十一再笑,并叹息。
    若赵琮是个傻子倒也好,起码只会令他怜惜。
    偏偏赵琮今天露了这么一手,这种有仇必报,且报得痛彻心扉专刺痛处的法子,可真的是太合他胃口了。
    他原本便有些迷茫于将来,此时竟然又恍惚起来。
    但他知晓,真的已到他该走的时候。
    或许他今早就不该来福宁殿,更不该瞒着赵琮。他们都将赵琮想得太弱了。
    但此时,还有他能帮赵琮做的。
    他起身,也往外走去,吉祥与吉利跟上他,问道:“郎君去何处?”
    他笑:“宝慈殿。”
    赵琮亲自登上宣德楼。
    从前先帝还在时,每逢上元节等节庆,皆要登楼与民同乐。孙太后名不正言不顺,六年来从未登上过宣德楼。
    如今,此楼终于又站上了一位皇帝。
    赵琮一出现,楼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立即也跟着跪了下来,与雨中的举子同呼万岁。大家从未见过宫中的新官家,但他站在那处,人人便知,那就是皇帝!
    雨本就能够传声,此时这么多的人大声高呼万岁,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赵琮都不禁一怔。
    此时他才明白,到底何为皇帝。
    楼下的人却还在一声声高呼,不愿停下,直到福禄高声道:“起身!”
    下面众人却不愿起身,哪怕下着雨,迷了眼睛,也要抬头看着他。
    赵琮再看了福禄一眼,福禄再道:“陛下有话要示下!”
    众人立即噤声,方才仿佛要震破雨幕的声音立即消失,整片天地间,似乎只剩连绵不断的雨声,以及赵琮他自己的心跳声。
    赵琮没法不激动,没法不兴奋。
    这个时代,皇帝等于天命,天命等于道义。
    他不想搞个人崇拜,也不得不承认,他被所有人崇拜着。虽然目前仅因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才被众人崇拜,他也不由兴奋。
    他更想做一个真正值得众人崇拜与信任的皇帝,而不仅仅是这个身份。
    大抵每一个帝王皆是如此,所以无数多的人为了这个位置抢破脑袋,不惜流血、流泪,也不惜引起战火蔓延。
    赵琮往前又走一步,开口道:“诸位先请起!”
    几乎从未有过帝王用“请”这个字,赵琮无意真搞什么所谓的平等与民主,这个时代并不合适。但这些大多心地善良的平民老百姓,他也愿善意对待。
    赵琮的声音本不大,但他站在宣德楼上,与众人离得较近,又有雨声的传播,前排的人均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音色本就极美,有雨声的和音,更被雨水湿润,声音变得愈发悦耳。
    楼下众人既是激动,也是感动,后排的百姓纷纷站了起来,再往后的百姓即便听不到,也随着一一站起来。
    只是前头,萧棠为首的书生,一个未起。
    赵琮只得再道:“各位举子也请起!”
    萧棠此时抬头,高呼:“陛下!”
    赵琮与他皆装作互不相识,赵琮问:“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又有何话要说?”
    萧棠磕了个头,直起腰板,声音铮铮,言辞凿凿:“陛下,学生乃江南东路江宁府歙州人士,姓萧名棠字子繁,是元兆五年江宁府试的第二名。之所以与百名举子共跪此处,实因学生与他们皆有巨大困惑而不得解!”
    “你有何困惑?”
    “陛下,学生读书二十载,纵观前朝历史,常见有太后因帝年少而听政,此事本常见。学生不解其一,何以前朝无论谁人听政,皆与百官共商朝政,并尊重圣上,本朝却不尽然?!本朝太后为何初听政便贬斥先时官员,为何尽用只愿听她一言堂之人,为何陛下年已十六,她还不愿归还朝政?学生只读书,少阅历。不敢轻易言论此事,但若太后有才且有德,便也罢!学生不解其二,燕国公孙氏一族道德败坏,族下众人在外欺凌百姓,孙太后却从不加以约束。更有太后身前女官陷害陛下在前,孙氏嫡子与家中女使秽乱宫廷在后,孙氏家族所出之女,有何脸面听我大宋的朝政,听陛下的朝政!”
    萧棠说话极为大胆。
    虽说本朝从不杀读书人与言官,但往常即便有死谏,也未有人将话说得这般直白。他的这些话一出口,跪在他身后的其他举子心与身子一同凉了,顿时后悔陪萧棠来这一趟!
    这样的话说出口,还得了?
    更别提求见赵琮未遂,也不得不一同跪在宣德楼下的孙博勋,他的心,也凉了。
    孙家大势已去啊!
    他人不知,他却知,陛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他们早就被陛下骗了。
    赵琮听了萧棠这番话,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原本当萧棠嘴皮子不算十分利索,只是头脑清晰,此时看来,日后让他去御史台竟也可以!可见他也被染陶之事逼急,赵琮心中又是一定,拼劲全力豁出去,倒也值得将染陶托付于此人。
    而且萧棠说这番话,也极有技巧,既为自己报仇,也是助他。
    他自然要接下去,开口道:“萧子繁,你说话倒是大胆!”
    萧棠此时再度跪伏于地上,再不说话。
    赵琮却温声道:“朕三岁进宫,十岁登基,七年间皆是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情若母子。太后母家即便有些许行为不当,朕也不忍责怪,更何况这些事与太后又有何关?”
    萧棠再高声道:“陛下!您心慈,却不敌他人心狠哪!”
    萧棠声音中满是哀痛,后头听着的人,不免也被他牵动情绪。可不是!陛下再仁慈,耐不住其他人狼子野心啊!
    赵琮听罢,则是又温声讲了一番他与太后多年来的母子情谊,说得不少女娘竟都落下泪来,纷纷为之感动。
    正在这片漫天的感动中,赵十一侧头看身边站着的孙太后,漫不经心地笑道:“太后,该您上去了。”
    孙太后心中痛楚与愤怒皆有,却架不住赵十一的凶悍与不按理出牌,赵十一在她殿中当她面又杀了一名宫女与侍卫。更何况,此时他的侄儿侄女脸面尽失,他的父亲跪在宣德楼下,百名举子上书论她娘家罪状,她再不出面,孙家当真要完。
    可御宝就是她的命,要了御宝,便等于要了她的命。
    赵十一倒不急,让她自个选。在她思虑的过程中,还杀了她身边的两人。
    孙博勋心狠,幼时就送她进宫,她却终究狠不下那份心来,从床里侧的柜子中取出了御宝,来到此处。
    她输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阶梯,青茗不在了,王姑姑重病在养,竟无一人扶她上去。原本是有个大宫女在的,被赵十一杀了。赵十一笑眯眯地看着她往上而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要孙太后好好感受这种身边无一人让她依靠,无一人听她差遣,更无一人陪伴于她的实感。
    孙太后出现在宣德楼上后,楼下又是一片震惊。
    即便本朝皇室向来亲民,百姓却也从未见过这一幕。
    赵琮不甘心以这样的方式亲政,但现下已是无法。他也突然发现,这般亲政竟也有好处。
    他愿意做百姓心中的那个好皇帝,也愿意当着众人的面接过孙太后还回的御宝。
    得百姓信任是第一要素,他六年不得亲政,毫无根基,却因今日之事赚足好感。百姓也更因此事,多了许多参与感。赵琮此时乐观自嘲,他日后能否成为名流千古的明君并不好说,但今日之事,定会为后世百般讨论。
    无论明不明,他这个皇帝的名,是一定能出的。
    孙太后无力说话,只维持最后的气力,将御宝交还于他。
    他自是推脱一番,孙太后执意归还,他终将御宝接在手中。
    他的御宝尚不多,唯有两枚印,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
    他的东西,经过六年,终于回到了他的手上。
    萧棠见状,立即带头高呼:“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再度跪下,众人再高呼:“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便是更多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德楼下众人足足高呼几十遍,哪怕赵琮一再示意他们停下,他们也不愿。
    众人皆有一种,这个皇帝是因他们而起的满足感。
    赵琮满足了他们的这份满足感,只微微笑着,再不言语。
    孙太后瞬间衰老,伸手扶着墙壁,不出一言。
    宣德楼背面的赵十一在声声“万岁”中,转身往后宫走去。
    吉利已被他派回福宁殿,此时他身边仅有吉祥一人。也许是错觉,吉祥总觉得他家郎君情绪不对,他也不敢多言。
    雨中的宫殿,显得有几分寂寥,宫道上唯有他们二人。
    直到走过宣佑门,赵十一忽然开口:“该让刘显动一动了。”
    吉祥一愣,赵十一已往前走去。
    他低头,应道:“是。”
    元兆六年秋,九月的这一日,便这般被载入了史册,也的确如赵琮所料,被后世百般议论。赵琮更是因此被评为史上最亲民最仁慈的皇帝,无论他后来做过多么暴戾的事,仅仅因这件事,他的形象便已被固化。
    史书能记载的终究只有一面,又有何人得知它的背后到底关系了多少人的生死?到底牵扯进了多少人的心思?到底包含了多少人的期冀与努力?
    又有何人知道,有个十一岁的少年郎,此生的轨迹也因此而彻底改变。
    第79章 赵琮亲政了。
    赵琮亲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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