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有妹妹与小侄子,他已经很满足。
而那番关于继承人的话语,也是他早就想过的。从前他还担忧于万一他过早死,这赵家的班谁来接。据他所知,如今赵家皇室没有特别出色的。当时他甚至已动起了传位于赵宗宁的念头,只是这个时代,赵宗宁若要当皇帝,少不得要杀无数的赵家子弟,他不愿妹妹染上这些血腥之事。
只他没想到,忽然开窍的赵十一竟是那样耀眼,教导好了,足够当一个出色的继承人。
他已想好,他若死得早,直接传位于赵十一。
若还能活个二三十年,便等赵十一有了孩子,接进宫来培养。毕竟,他没法与女人同房,生不出孩子来。
他会好好教导赵十一的孩子。
想到不管如何,好歹还有个赵十一,赵琮心中便踏实许多。
他笑眯眯地牵着赵十一的手,走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后苑小径上。
福禄等人静悄悄地跟在他们俩身后,并不去打扰他们。
赵琮一路上都在说话,说这说那,说到后来还道:“你的生辰在上元节,待明年你生辰时,朕带你跟宁宁去街上看花灯去。据闻西大街上有家婆婆做的芝麻汤圆儿十分好吃,朕还从未吃过宫外的东西。到时,咱们仨,一人买一碗,一起吃……”
赵琮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路走到福宁殿,余晖由淡至无,灯火由无至浓。
赵十一温热的手早已将赵琮冰凉的手握暖,他沉浸在赵琮絮叨的言语中,久久未能回神。
直到走进福宁殿,迎面的宫女、太监跪下迎接他们。
他才恍然回神。
他想,这就是他与赵琮的最后一面。
三日后,冬至,大朝会。
天还未亮,赵琮便已起身,穿上绛纱袍,染陶为他戴上通天冠。
这样冷的天气里,赵琮还真不适应,脖子处没了一圈毛,凉飕飕的。
染陶心疼道:“陛下且忍几个时辰罢。”
赵琮自然知道,这种事规矩大得很,他笑道:“无碍,走吧!”
染陶与福禄笑着,先给他恭喜了一声。随后他便带着几十个宫女、太监一同往外走去。赵琮虽嫌这些繁琐,但大朝会这种事儿就是讲繁琐的时候,若不把人带全,反而会被外国使官嘲笑。
他将走出殿门时,又回头看了眼。
曾经有好几回,遇到这种重大场合,他回身,总能看到坐在游廊里的赵十一,即便不坐在那处,也总能瞧见他一晃而过的身影。
但今天,没有。
他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染陶一看便知,说道:“陛下,今儿太早了,小郎君还未醒呢。”
赵琮点头,再不看,抬头,迎着冬日的寒风,他迈出福宁殿。
殿外早就等着的亲卫一一跟上他。
他们踩着将归的黑夜,往待升的朝阳走去,往大庆殿走去。
六年匆匆却又漫长,而他赵琮,终于能穿着这身通天冠服,站在大庆殿的高阶之上,接受所有人的跪拜与祝福。
陛下亲政后的头一回大朝会,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往常闲散,不爱出席各式朝会的宗室之人,也都早早地穿好朝服,坐马车往宫中去。
自打赵廷被送到宋州去后,魏郡王府的徐侧妃也大病一场,后院无人管,又落回世子妃身上。
世子妃姜氏,娘家是齐国公府,兄长驻守河东。
她身子弱,性子软和,是真正的高门闺秀。娘家厉害,又有子女傍身,她从不把这些后院之中的小权小利看在眼中,自小清雅到大。世子不喜她,她也嫌弃世子俗,世子也不能拿她如何。她关起院门来,自过她的安稳日子。便是徐侧妃嚣张至此,也从不敢在她跟前作妖。
她才懒得管这些,转手又将钥匙、账本等物送出去了。
送出去前,她问了声如今谁在府中最得宠。
自然是单娘子。
所以这些钥匙、账本等物均落到了单娘子手中。
单娘子管事倒也有些本事,两个月来也一直相安无事,就算有人想闹,世子脸一虎,还有谁敢?
徐侧妃颓废了两个月,大朝会这天,家中男人们早早就一同去了宫中,不仅仅是世子妃出的嫡子,妾侍们所出的庶子也全跟着去了。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不免就落下泪来,哭道:“我的廷儿啊!不知在宋州吃什么苦,若廷儿在,他也定要去宫中参加大朝会的啊!”她读书少,出身也不高,不知其中弯弯道道,倒也不敢恨陛下,只是恨赵十一与单娘子,想到就恨,“我生下廷儿,便是府中最得宠的!世子请立我为侧妃,世子妃还亲自见我,赏我一套累丝葫芦嵌红宝头面。世子妃还道,等我的廷儿长大,让哥哥们带他念书、骑马。谁知道,世子偏偏又从府外头带回来了她!世子在她屋里一个月都没出来!”
她咬牙:“我生儿子,她也生儿子!原本我的廷儿是世子最小的儿子才是,是最受宠的幺儿,偏她生了最小的!我令人造谣她生的不是世子的种,世子果然不喜。谁能想到,过了十年,她竟然还能翻身!”
她的丫鬟赶紧劝道:“娘子,她即便生了儿子又如何,是个呆子呀!”
徐侧妃得意,可得意了不过几息又拉下脸:“呆子如今翻了身,被陛下当作眼珠子疼!这个小崽子自小就阴狠,上回在宫里,一定是他陷害我的廷儿!”说到痛处,她又大哭起来,“我的廷儿啊——”
直到外头小丫鬟进来:“娘子,燕窝粥好了,您吃些吧。”
徐侧妃哪儿还有胃口吃这些个?儿子被送走了,权柄也落到那个贱人手里,世子又护着贱人,她生不如死。
贴身丫鬟接过瓷碗,想劝她吃几口,低头一看碗,惊呼一声。
“怎么了?”徐侧妃看她。
丫鬟强笑着要将碗收起来,并道:“没什么,没什么。”
徐侧妃如今十分敏感,立即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难不成那贱人要下毒害我?!给我看!”
丫鬟只好将碗递到她跟前。
她一看,眼前便是一花,那燕窝的毛竟一点儿也没挑!好好的一碗燕窝粥,平白恶心起来,浮在上头的均是绒毛!只看一眼,眼花过后,徐侧妃便干呕起来。碗也从她手中落到地上,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徐侧妃扶着丫鬟的手,缓了许久才平息下来,问那个送粥来的面生小丫鬟:“这粥是哪来的!”
小丫鬟立刻跪到地上:“娘子,婢子什么也不知道啊!婢子什么也不知道!”
“你既这么说,便是有事情瞒着我!给我打她!”
“是!”徐侧妃的丫鬟上前就去甩她的耳光。
小丫鬟抽抽搭搭地,肿着一张脸,到底把前因后果都给招了。
徐侧妃气坏了,怒道:“这个贱人!趁世子不在家,便糟蹋我!她一个妾侍,竟敢糟蹋我?!世子若真喜欢她,怎不给她请立侧妃?!”
下头跪着的小丫鬟赶紧讨好道:“娘子,您是侧妃,她是什么身份呀?外头卖炊饼的,还嫁过一回人,这样的,谁敢去请立?世子喜爱的,只有您!”
贴身丫鬟立即道:“正是!这个贱人!得不到世子的爱重,便敢使这些阴损的招数!娘子该好好教训她,要她知道妾侍与侧妃的天差之别!”
“哼!”徐侧妃冷笑,“这个不干净的贱人,竟敢糟蹋我,我今日一定要好好教她规矩!”
赵十一正在殿中用早膳,吃得慢条斯理,忽然就有小太监急匆匆从外跑进来。
茶喜皱眉:“怎么了这是?”
“小郎君!东华门处有个女使,称是单娘子身边儿的丫鬟,说单娘子被郡王府的侧妃娘子处罚,要您赶紧回去一趟呢!”
茶喜大惊:“世子妃不管?”
“小的不知啊!”
赵十一立即起身,茶喜叫住他:“小郎君!等陛下回来,查清楚了是什么事才好说。”
“那是我娘。”赵十一只说了这四个字。
茶喜眼圈一红,是啊,那是小郎君的娘。赵十一回身便往外走去,吉利又在院中喂鸽子,见他出来,给他行了一礼。赵十一抬头看了眼空中的鸽子,问吉利:“如今多少只了?”
吉利放下罐子,继续掰着手指头数。赵十一知道他数不出来,未等到回话,便大步走上游廊,走出了福宁殿。
吉利回身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呆呆道:“这个月有五十六只了。”
大庆殿正办大朝会,宫道上安静得很,一时间只有赵十一等人走过的脚步声。
他迅速走到宫门前,见到了他娘的贴身丫鬟洇墨。
一见他来,洇墨赶紧道:“小十一郎君,您快回去看看吧!府里头出大事了,侧妃娘子要罚咱们娘子!世子妃身子不好,院门关着谁也不见,世子又在宫里!您快回去吧!”
赵十一抬脚就要出门。
“小郎君!”茶喜叫住她。
赵十一没有回头。
“小郎君!您再等等吧,再有半个时辰,大朝会便能结束。染陶姐姐在大庆殿,婢子没有对牌,没法出宫!”他们福宁殿中的宫女、太监皆不归后宫管,统领殿中事的向来是福禄与染陶。就算钱月默如今代太后管事儿,也没法给她对牌。
洇墨红着眼圈伤心道:“这位姐姐,咱们娘子等不得了,只有小十一郎能回去救咱们娘子。”
茶喜也急,可她也知道小郎君更急,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宫中规矩是死的,陛下刚亲政,又是这样举办大朝会的时候,她更不能破了宫中规矩。
公主倒能管事,偏她也不在宫中,她昨日便与惠郡王家的小娘子去灵云寺烧香拜佛,说是要为陛下祈福,要后日才能归来。
“茶喜,你先回去吧,我去去就来。”赵十一到底不忍,劝了一句。
茶喜莫名有些难受,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道:“小郎君您回去后,别急,顶多半个时辰,婢子同福大官、染陶姐姐带着侍卫一起过去!您放心!”
“好。”赵十一应下。
他抬脚要走。
“郎君!”吉祥又叫他。
他顿住脚步。
吉祥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赵十一不敢回头,只敢低头,看到吉祥手上那把赵琮令人给他做的刀。他是故意留下的,他不想带走任何一样宫中之物,但吉祥却还是送来了。
茶喜也道:“小郎君,您快带上吧!防身呢!”
赵十一挣扎了几息,拿过刀,再不说一句话,大步走出东华门。
吉祥抽了抽鼻子,低头跪到地上。
茶喜虽不知为何,却不由也跟着跪了下去。
走出东华门的瞬间,大庆殿的方向恰好传来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动山摇的三声万岁。
那是万民给予赵琮身份的承认。
更是万民给予赵琮作为皇帝的祝福。
赵十一笑了笑,翻身上马,将那把极漂亮的刀收回袖中,一挥马鞭,往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