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毕后,沈大夫人小睡了一阵,便起身梳妆打扮,要带沈兰池出门走亲戚去。
安国公府的亲眷不多,大多在沈瑞的那一辈便已散了出去,关系都已拐了个弯,不算亲近。沈大夫人首先要去的,便是季家。不仅仅是因着季家是沈大夫人的娘家,更因为季家方许配了个女儿给二殿下,沈大夫人急着回去探探口风,看季家站到了哪一头。
到了季家门前,沈兰池跟着母亲下了马车。但见大红朱门前,积雪扫的干干净净,两座青石狮子镇守门前,极是威严气派。高悬的滚金匾额上,“季府”两个墨黑大字龙飞凤舞,派头十足。
见沈大夫人来了,便有仆妇出来迎接,道:“沈家的夫人来了!”那些个仆妇、丫鬟,也都是一副低眉顺目、安分勤快的模样,足见季家家风如何。
季家如今的当家人,是沈大夫人的长兄,季衡。季衡的妻室姓梁,诞有二女二子。那最年轻的小姐,便是方与陆子响定下了婚事的季飞霞。
梁氏见到小姑子来走亲戚,便露出了一张笑脸。她先与沈家母女寒暄了一阵子,又赠给了兰池一些手镯珠翠当做礼物,客套地夸了兰池几句“出落得愈发动人”,沈大夫人自然是照单全收。
没扯上几句家常,沈大夫人便想与梁氏说那二殿下的事,就将沈兰池急急地驱走了。
“你去陪陪你飞霞妹妹。来日她出嫁了,你可就没机会再来寻她了。”沈大夫人道。
沈兰池应声说是,便跟着丫鬟去寻季飞霞。
季飞霞不在房中,而在季家后院的一片梅林里与丫鬟一道嬉戏着。沈兰池来时,正见到林中疏梅点点,似残蜡未净。满园皆是淡淡幽香,素艳无边。季飞霞穿着件葱绿色并蒂莲纹样罗散裙,外罩一件镶了圈细绒毛的小皮袄,正坐在秋千上微微晃着。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扭头一望,待看到沈兰池的身影,她招手笑道:“兰池姐姐,你来推我呀!”
她这侧头一望,笑颜似比身后那点点红梅还要耀目些,既惹人怜爱,又透着天真烂漫。
沈兰池笑了笑,应了声“好”。她出了游廊,走到季飞霞身后,握住了秋千的系绳,慢悠悠推起秋千来。季飞霞晃悠着双脚,仰头笑道:“过了这年,就是又长了一岁。不知不觉,一年竟又过去了。”
兴许是因为刚定下亲事不久,她的眼角眉梢都弥散着甜蜜之意。
“是啊,这一年一年的,过得可真快,你竟也要嫁人了。”沈兰池抿唇一笑。
虽沈兰池在笑,可心底却在叹息。以她的眼光来说,那二殿下着实算不得良人,也匹配不上季飞霞。可季家的观念与她不同——对于季家人来说,季飞霞能嫁给二殿下,已是莫大的一桩好事了。至于陆子响是不是真心喜爱季飞霞,来日会不会纳妾变心,这都不是应当考虑的事儿。
权势当前,谁又能轻易放手?
上辈子的沈兰池,也不是为了那太子妃之位抛却了一切?
若是此刻,沈兰池贸然跳出去,对季家人说“二殿下欢喜我,季飞霞嫁给他,怕是要倒霉”,恐怕还会被季家人嗤笑一顿。
而且……
她又有何立场将此话说出口?
“兰池姐姐,你都十七了,怎么还不曾定下人家?”季飞霞好奇问道,“我听闻京中仰慕你的儿郎无数,各有风采。在这些人间,兰池姐姐竟没有一个相中的?”
沈兰池噎了一下。
她啊……
当然有中意的了。
只不过,她现在还嫁不了罢了。
“我还想多在我娘身旁尽孝呢。”沈兰池道。她眸光一转,便想试探一番,道,“更何况,我也怕呀,怕嫁错了人。我是个善妒之人,若是我的夫君日后三妻四妾,我可是绝不允许的。”
季飞霞听了,若有所思。半晌后,她叹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陛下的后宫之中,尚有妃嫔二十余人呢。便是生气,又能如何呢?不如早早想开了,日后也好过些。”
言语之中,颇有惋惜之意。
她虽还未过门,却已想到了陆子响日后纳妾的场面。便是没有男情女爱,只为了拉拢世家贵族,陆子响也定然会再纳娶侧妃。她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若是二殿下纳妾,你也能忍?”沈兰池故作讶然。
“……应当,能忍吧。”季飞霞咬了咬下唇。想到陆子响温雅容颜,她又红了面颊,小声道,“不过,我信二殿下。他不是那样的人,定会待我极好的。兰池姐姐就不用操心了。兰池姐姐不如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
沈兰池正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人靠近。她陡然背过身去,见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男子。这男子一袭紫袍,腰系玉带,英挺面容宛如神铸,正是二殿下陆子响。
想来,陆子响是来探望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的。
他是二殿下,当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陆子响见沈兰池发现了自己,便以指竖在唇前,无声地做出个“嘘”的口型,眉目间带着暖人笑意。接着,他便伸出手来,替季飞霞推秋千。
这本是一桩能博得季飞霞欢心的好事,可陆子响的手,却不偏不倚地扣在了沈兰池的手掌上。他握着沈兰池的掌心,与她一道推着秋千,竟丝毫不怕面前将来的皇妃发现。
沈兰池觉得极为不适,立刻使劲地将手抽了出来。随即,她便匆匆无声一礼,将梅林里的小天地留给了这对来日的夫妻。
“兰池姐姐,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呀……”
季飞霞的声音,消散于她的背后。
沈兰池提着裙摆,放轻脚步,朝着走廊上走去。绕过转角厚,她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盘搁在地上的棋。她匆匆止步,可绣鞋仍是不小心踢到了这不知为何设在地上的棋局。顷刻间,黑白棋子哗然散落一地,棋盘也歪了一歪。
沈兰池心道不妙,立刻与碧玉一道蹲下来收捡棋子。
她虽分的清黑白棋子,可却不懂下棋之道。将棋面重新放好后,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方才的棋局摆的什么模样,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捡余下棋子。
她将要拾起一枚黑子,指尖却与人撞在了一块儿。
沈兰池微愣,抬起头来,见着面前立着个身披白氅的瘦弱青年,面带微微病容,一双眼却极清透,与那缺乏血色的瘦削面颊格格不入,正是柳家的长子,柳愈。
沈兰池撤回了手,有几分不适,低垂着眼帘,道:“柳……柳公子好。今日跟着二殿下的,怎么不是宋延礼,宋大人?”
柳愈双指夹着黑子,放入棋局之中,声音淡淡,道:“他身体有恙。”
沈兰池听了,立刻骂自己一句“废话”。那宋延礼心仪季飞霞,陆子响要来探望季飞霞,与季飞霞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宋延礼何必来自讨苦吃?
柳愈将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皆捡起放好,起了身,便与沈兰池擦肩而过。他走过时,沈兰池自他身上闻见一股浅淡的苦涩药味,似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衣领,消也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