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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室内的桌椅也颇为陈旧,然而看着却很干净,一侧墙上挂着菜牌,另一侧墙上有副奇怪的对联,上写着:“哭不有,笑不有,酒有。苦也罢,甜也罢,喝罢。”横批写着“家常便饭。”而叶时熙他们靠着坐的墙上,则是画着一个孩童的肖像画,画的下方依稀还有几行小字,叶时熙并没有细看。
    叶时熙看了看墙上挂的菜名,便对小小说道:“看看想吃什么?跑了一天应该感到很累了吧?”
    “唔……我想好啦。”
    叶时熙示意那十五六岁的少女再过来,小小一字一字声音清脆地向她报完了菜名,末了又转过头看向她对面的两个人,瞪大了眼睛问:“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菜色么?”
    叶时熙笑着道:“来点好的酒咯。”
    少女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走向了后厨。
    少女相貌并不出众,眼睛狭长,颧骨稍耸,但是肤色极为白皙,唇色红润,好似匠人在白色陶瓷上抹了一点红釉,眉眼间有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并不似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那般天真无邪。
    不一会儿,她又出来,将小小点的几样菜置于桌上,同时还有已经温过了的酒壶,斟了酒后,徉徜而去。
    叶时熙又看了眼店主人、妇人、还有那个十七八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对林九叙说:“怎么店家全家都不说话?而且,一个一个愁眉苦脸,好像有人欠了他们的钱一样,可是酒馆生意挺好的啊,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别的事情?”
    林九叙奇怪地看了眼叶时熙:“你问我,我问谁?”
    话音刚落,叶时熙就听见有人小声说道:“嗨!嗨!”
    “嗯?”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于是叶时熙转过身去看,看见了一文弱书生,距他约有一箭之遥。
    书生神神秘秘地到叶时熙的桌子坐下。叶时熙皱皱眉,说:“你坐在我对面,我也不会请你吃饭的。”
    “……”书生半晌失语,好几秒后,才说,“我没打算蹭饭。”
    “那……?”
    “方才听见谈及店家,突然生出感怀罢了。”
    “哦,”叶时熙说,“快八,快八。”有人主动过来八卦,叶时熙立刻就来精神了。他在做刑事律师时曾有一次,客户讲案子从早晨讲到半夜,无论什么鸡毛蒜皮都不放过,最后当客户提到“我想买红色的窗帘,可我先生非要绿的”这句话时,助理姑娘实在受不了了,面色不善地提醒客户“请说重点”,并且暗示叶时熙也管管对方,可叶时熙却深深地看了助理姑娘一眼,而后又转回头问那个客户道:“那你们最后买了什么颜色的?其实我也觉得还是绿色的好。”
    书生压低声音,故作深沉地道:“这一家也真是可怜。”
    “嗯?”
    “这店主人的大儿子,被个妖魔给捉走了!”
    “哦?”叶时熙问,“什么时候的事?”
    “嘿,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书生继续八卦,“当时孩子只有三岁,就被妖魔强虏了去,让孩子当他的弟子,说和那孩子有缘分。爹娘哪肯送给妖魔?自然千方百计阻拦,可人哪能和妖魔斗,孩子还是被抢走了!”
    “……”叶时熙又看了一眼店家夫妻。
    “自孩子被妖魔抢走,夫妻两个终日以泪洗面,长久不能释怀,每年临近腊月廿八,就是孩子被强虏的日子,一家更是伤怀。”
    “原来如此。”
    “今年更胜往年,城里的人也都知道缘由……”书生又低声道,“只因半年之前,一算命的途经此地,替店家算上了一卦,说那孩子今年就会回来,店家夫妻极为开心,可这已经临到年末,想来那算命的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罢了。”
    “这骗子真该打。”
    “谁说不是?”书生接着八卦,“因为那个骗子的话,店家把孩子当时的画像还有那孩子的种种特征都张贴在这面墙上,只要见到外地客人便会请人留神查看,等下大概也会对你们这样做。然而眼见寻子无望,自然是再笑不出了。”
    “……”虽然叶时熙并没有孩子,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失子之痛,大概超越世间任何痛苦,远远不是酒馆生意不错能弥补的。他在做律师时见过很多失去亲人的人,有人一夜之间白发,不管他见过了多少,每次依然能感受到对方那种撕心裂肺。
    “哎,”书生的话充满怅然,“虽然店家后来又有一子一女,个个乖巧懂事,可总忍不住想妖魔身边的孩子,便无法开怀了。与弟弟和妹妹相比,那个孩子定是凄惨无匹,也许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店家哪能安心享乐?”
    “说的是啊。”
    那个书生说不蹭饭,然而却拿过个空杯唏嘘着斟上了一杯,一扬脖子喝了进去,还不要脸地用那个杯子重重敲击桌面:“可叹!”
    “……”叶时熙拿回了他的酒壶。
    书生又感慨了好一阵子,便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赵小小催促似的问:“你们还喝酒吗?”
    “还有一点。”叶时熙晃了晃酒壶,说,“马上就走。”
    “那你们尽量快一点。”小小又说:“我出去等你们,这里太吵闹了。”
    “去吧。”叶时熙看向了窗外,“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好的。”
    ——小小离开之后,叶时熙回想着方才书生的话,不禁有些难受,假笑着对林九叙随口说了句:“像这样的生离死别,无论见了多少,还是不能习惯。”
    “嗯?”林九叙问,“你职业是什么?”
    “刑事律师。”叶时熙说,“姑且还是这么算吧,虽然……目前出了一点问题。”他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依然还是个刑事律师。
    “姑且?那是什么意思?”
    叶时熙没说话。
    林九叙难得识趣了一回,没有再问,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开口又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全职作者,你的文不好写,但是更新很勤。”
    “嗯……”这个话题跟上一个其实是有些关联的,于是叶时熙只好又挺尴尬地呵呵笑道,“这一年我时间挺多。”
    林九叙隐约猜到对方失业了。“姑且”算作刑事律师,这一年时间却挺多,大概就是因为从前东家离职,却又没有找到下家,只能写文养活自己——他不知道实际情况比这个要复杂得多。
    林九叙说:“我也是。”
    “啥?”叶时熙震惊了,“你也是个刑事律师?”
    “不是。”林九叙解释了一下,“回答的是之前那句:‘像这样的生离死别,无论见了多少,还是不能习惯。’”
    “你这跳得有点夸张……”
    “只有一句而已。”林九叙说,“那句你不想谈。”
    “好吧,你懒,你赢了。”叶时熙说,“你的职业又是什么?为什么也见惯生离死别?”
    林九叙说:“军医。”
    “噗!”叶时熙一口酒喷了出去,“你?军医?军人?医生?军人加医生?”最爱写金手指粗壮、三观堪忧的男主角的林九叙,竟然是军人加医生?
    “我怎么就不能是军医了?”
    “太……不像了……”
    林九叙看着不是很高兴:“解放军总医院,心脏外科,副主任医师,在《nature》和《cell》上发过论文。”
    “我信我信!”叶时熙连忙打住了对方,“不要讲你的论文了。”
    林九叙说:“……我并没打算跟你讲我的论文。”
    第11章 趋舍异路(五)
    正如书生说的,饭后用银两结账时,店主人轻声问:“两位公子是要到哪里去?”
    “盱眺县。”
    “哦。”店主人也没有在意,只是指着墙上的画像道,“我儿五岁那年被一妖魔虏走,从此杳无音信。日前有位道长算出我儿将在年关之前回到家中,我们夫妻都很欢喜。我儿上臂有块月牙形的胎记,带走他的妖魔模样十分俊美,麻烦两位公子留意一下,如果看见了,就叫他回家……我和他娘日日夜夜都在想他。”
    “……好。”叶时熙应允了下来,又劝慰了对方几句,便结了账,跟着林九叙下了楼,叫上小小一起上路。
    三人催赶着三匹马,甚是快速,顷刻间便走过了几十里程途。下午喂罢马匹,找到一间干净饭铺吃了饭食,复又登程。到了傍晚,终于到达了盱眺县。只见路上来往众人多为步行,也有些骑马的、坐车的,还挺热闹。
    叶时熙把马勒住了,问赵小小:“赵神医是在哪里不见的?”
    “就是前面。”小小伸手指了指,“秦文、沐春哥哥的家。”
    “嗯。”叶时熙又向赵小小确认了下,“几日之前,沐春将赵神医请过来,为叫秦文的人看病,可是对于秦文的病,赵神医却束手无策。就在那时,他失踪了。”
    “差不多吧。”小小回答,“本来我们打算第二天就走了,谁知道爷爷却突然间不见了。”
    “……”叶时熙沉默不语。
    三人走了约几百米,小小便指着一处小院落,说:“就是那了!”说完,她便“哒哒哒”地跑去,同时大声喊着:“秦文哥哥,沐春哥哥,我已经依你们说的,把江家的人请来了!这回一定可以找得到爷爷的!”
    接着,叶时熙便看见两个身材颀长的人走出院门。小小招呼着叶时熙和林九叙快过去,又拉起她左手边的男人的袖子,对叶时熙和林九叙大喊说:“这个就是沐春哥哥!”说罢又拉起了另一人的,“这个呢,是秦文哥哥。”
    叶时熙也呵呵一笑:“我姓江,叫江萌昊。他姓林,叫林九叙。”
    叶时熙观察了一下眼前两人——年级稍小一些的沐春的确是相貌清俊。他的肌肤白中带红,眉宇间有一股清秀,眼睫毛长长的,好像两把扇子,眼神澄澈无比,亮晶晶的黑眸里边流光闪耀。而他身边的秦文呢,身材要高大些,面部棱角分明,然而面色并不很好,显出一点点病弱的苍白。
    趁着林九叙与对方寒暄,绕着院子慢慢走了一圈。
    院落极为平常,没有篱笆,房子也很普通甚至朴素。院子里边杂草很多,基本无法辨别脚印,起不到太大的作用。而院子与官道之间地上却有厚厚的土,土是深棕色的,前两天雨后泥泞的地上留下的脚印仍清晰可见。
    叶时熙对正走过来的几人问说:“哪排脚印是赵神医的?”
    沐春指着其中一排,说:“就是这里。”
    “……”叶时熙蹲下了身子仔细查看。几秒种后,他问小小:“赵神医有些跛脚么?”
    “对呀。”小小回答,“我爷爷年轻时受过伤的,左腿一直都有一点点跛。”
    “……”这就对了,原来这个就是小小所说的“爷爷脚印有些特殊”的含义。脚印有深有浅,右脚的深,左脚的浅,并不是两腿肌肉力量相似的人走得出来的。这排深浅不一的脚印就这样延伸到了官道,而官道上车辙、脚印无处不在,每分每秒都有后人踏上前人刚走过的地方,他们绝无可能单单将四天前赵神医的足迹辨认出来,因此,赵神医的脚印,到了官道,也就断了。
    官道上面尘土飞扬,一路延伸并消失在了黄尘弥漫的地平线,再远处就是绵延的盱眺山。官道两边是辽阔的原野和一户户民居,零星有一些稀疏的树丛和倒伏的野草,原本绿色的叶子和草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院子和官道间,赵神医的这排脚印被保护得相当完好。而不远处,另外几排凌乱的脚印同样错落着消失在官道上。叶时熙指着那些脚印问:“那些……似乎也是雨后留下来的,是你们三人去寻赵神医时所形成的么?”
    “是的。”小小说,“唔,那天秦文哥哥觉得身体还好,我们三人发现爷爷出门之后,就一起去寻了,中间没分开过,之后一起回来,所以有三排出去的、三排回来的……再没有别的啦。”雨后的脚印与平时不同,很容易就能与别的区分开。而泥地上,除了神医以及另外三人出门和回来的几排脚印,就再也看不见别人的了。没什么不容易被发现的脚印,也没有可以被隐藏了的痕迹——小小之前说的没错,神医的确是自己出去的。
    想了一想后,叶时熙又问:“回来之后你们三人做什么了?”
    “我们到处找了很久,回来已经有些晚了。我怎么都睡不着觉,两个哥哥就陪着我,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等天亮去镇上看看。而后到第二天早上,爷爷依旧没有回来。”
    “你之前说,县里的人都没看见神医?”叶时熙很在意这点。
    小小摇了摇头,深色有些黯然。
    “这真奇了……”
    这时,沐春有些忧虑地插话问:“仅凭这些信息,找不到人是吗?”他声音非常干净,就好像弦乐的清音。
    叶时熙摸了摸下巴,而后轻摇了一下头。
    听到答案,沐春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毛:“可是江家不是最善于除魔吗?你们找不到那时在附近出现过的妖魔吗?”
    “没有那么简单。”叶时熙说,“妖魔平日里和普通人类一样,无法看一眼就辨认出对方,然而,魔都好杀、嗜血,总会忍不住暴露的。”当魔气发作时,妖魔的周围会有一种可怕的氛围,令人不敢靠近,凡人甚至会觉得根本无法移动双脚。
    “这样好难找啊。”沐春失望地道,“妖魔一直都在县里倒还好说,可以等它自掘坟墓……但如果它离开了呢?那样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可以这样讲吧,你让我想想啊。”
    “……抱歉。”沐春意识到他由于焦急变得有些失礼,“我们并非是在逼迫你们,只是有些难以压抑情绪……毕竟赵神医是我请来的,如果神医发生什么意外,那就全是我的过错,我一辈子也不敢见小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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