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一下午都在这里张望,刚才好不容易逮到相熟的姐妹,终于把唐师师叫了出来。杜鹃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唐师师说:“姑娘,流云院出了桩喜事。”
“什么事?”
“纪美人被选为世子妾室了。”
唐师师一惊,不由挑眉:“纪心娴?”
“没错。”
这可不是件小事,唐师师和刘吉告了假,飞快朝后院走去。路上,杜鹃一五一十将今日的事情复述给唐师师。
“听说是世子妃去和王爷请命,请求将纪美人赐给世子,王爷同意了。中午世子妃的嬷嬷到了流云院,给纪美人送了几匹茜红布料,热热闹闹给纪美人绞脸。现在流云院正热闹着呢,等过一会,纪美人就要搬到世子的后院去了。”
唐师师听着若有所思,确实,上午时卢雨霏来过一次,她去里面说了些话,马上就出来了。唐师师见一切风平浪静,就没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卢雨霏竟然是去纳妾的。
唐师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卢雨霏可真是贤良妇的标杆,成婚第二天连着给赵子询抬两位妾室,到如今刚满三个月,卢雨霏又给赵子询纳第三位贵妾。
她是觉得日子太舒坦了,还是怕自己失宠不够彻底?
唐师师难以理解。她回蒹葭院简单放了东西,衣服都没换,就赶快去流云院“道喜”。
唐师师是最后进门的,她到来时,流云院争奇斗艳般站了一地美人,连脱离圈子很久的任钰君也来了。众女围在纪心娴身边说话,纪心娴刚刚绞去了脸上汗毛,头发盘成圆髻,正一脸满足地笑着。
唐师师进来,屋中寂静了片刻,随即众人纷纷站起来,笑着给唐师师问好:“唐姑娘来了,快给大忙人看座。”
唐师师没有理会她们的调侃,唐师师笑着给纪心娴道贺,说:“恭喜妹妹,我来迟了,还望纪妹妹不要怪罪。”
“我哪儿怪罪唐姑娘?”纪心娴从座位上站起来,眉尖高挑,似奚落又似炫耀,“如今谁不知唐姑娘是王爷身边第一红人,我讨好姐姐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得罪?日后,我进了世子的院子,便比唐姑娘低一辈了。还望唐姑娘多在王爷说好话,照拂妹妹一二。”
唐师师自然应是。唐师师来了,所有人重新排座位,唐师师坐在最前方,握着纪心娴的手好生“姐妹情深”了一番:“我在前院消息慢,刚刚才得知纪妹妹竟然有这番造化。世子丰神俊逸,纪妹妹娇俏动人,你们两人男才女貌,再搭配不过。以后纪妹妹一定要好好生侍奉世子,不要辜负了世子妃的期望。”
纪心娴看起来信心满满,她下巴微扬,朗声道:“这是自然。周姐姐不在了,世子妃又忙于家事,我一定接过周姐姐的重任,好生照料世子。任姐姐,你说是不是?”
仿佛纪心娴已经拿定了,她一定会比周舜华还得宠。
任钰君坐在众人中,神情恍惚,冷不防纪心娴提到她,任钰君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没错。我死板无趣,不及周妹妹和纪妹妹活泼,以后,世子就拜托纪妹妹了。”
任钰君这话虽是自谦,但也没有夸大。之前任钰君无论做什么,总是随着周舜华一起,众人便觉得这两人是一样的。可是等两人同时成为世子的侍妾后,情况却大不相同。
世子虽然收了任钰君,对她还算客气,可实在说不上多少宠爱,和周舜华更是完全不能比。之前有周舜华在前面挡着,任钰君一个月就能分到一两天,如今周舜华终于不在了,任钰君以为终于能轮到自己得宠,结果纪心娴又来了。
纪心娴容貌娇艳,性格张扬,又是新鲜人,任钰君如何争得过她?可能这就是命吧,纪心娴得意洋洋,意气风发,任钰君却闷闷的,连话都不想说。
如今的任钰君,哪里还有刚出宫时的骄傲明媚?才一年,她身上的光彩就磨灭了。
众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帮任钰君说话,说是安慰,其实更像是拱火。唐师师端着笑容应付这群虚伪姐妹花,连听到纪心娴抱怨说世子妃送来好些首饰衣料,她都用不完,唐师师也不能翻脸。
在这个屋子里,谁先忍不住恶心,谁就输了。
好容易纪心娴炫耀够了,终于肯放唐师师出门。唐师师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告辞。
冯茜见状,和唐师师一同离开。
走在路上,冯茜和唐师师感叹:“真是世事难料。我们一行十个人中,数唐姐姐最漂亮,结果周舜华、任钰君接连得宠,唐姐姐却无人问津,现在连纪心娴也被选中了,姐姐却毫无动静。真是不公平呢。”
唐师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小贱人,自己眼红纪心娴,就来这里挑拨她,唐师师才不上她的当!唐师师温柔一笑,特别贤良地说:“宠爱谁,赏赐谁,这都是世子的事。我们作为婢女,只管好生侍奉就是了,不可插手主子的决定。”
“唐姐姐说的是。姐姐真不愧是跟着王爷读书的人,就是识大体。”冯茜抱住唐师师的手臂,亲昵地撒娇,“我其实一直觉得纪心娴长得像姐姐,但是远不及姐姐好看。纪心娴再得宠,也不过是世子的宠妾,哪比得上姐姐?姐姐是王爷身边的红人,论辈分,可比她们高了许多呢。”
“冯茜,不许胡言乱语。”唐师师不冷不热顶了一句,“纪心娴是半主,而我只是婢女,她尊我卑,哪有什么辈分不辈分的?你再乱说,我就不帮你遮掩了。”
冯茜连忙讨饶。赵承钧在王府中的地位至高无上,没人敢掰扯靖王,唐师师稍稍冷脸,冯茜就不敢继续说了。
要是真被唐师师捅到靖王那里,她们所有人都讨不到好。
冯茜碰了个没脸,没一会就悻悻走了。唐师师松了口气,如今已到了日落时分,唐师师无心回去抄书,干脆直接回蒹葭院了。
反正她在书房不过挂名,就算偶尔不去也没有影响。今天赵承钧又不见人影,想来不会知道她旷工的。
唐师师心安理得回到屋子,用膳洗浴后,她打发掉下人,自己捧着湿淋淋的长发,一边擦头发,一边翻书。
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情,时间长了,已成本能。唐师师本是习惯性扫过,在看到里面内容时,瞳孔狠狠一缩。
她立刻扔开头发,手指放在书页上,逐字逐句读上面的内容。等看完后,唐师师如遭雷击,良久回不过神来。
在书中,今日被抬为妾室的人,是她。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从唐师师变成了纪心娴。唐师师来回翻看,终于确定没有任何错误,后面的目录也全是唐师师得宠、仗势欺人之类。
毫无疑问,今日本该是唐师师进入争宠舞台,从此角逐主线剧情的关键时刻,而现在,她却完全错过自己的剧情了。
第58章 情生
唐师师怔怔坐在罗汉床上, 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她的衣服,一会就将她的肩背打湿。而唐师师毫无所觉。
从唐师师得知剧情起,她不甘心自己香消玉殒的结局, 一直在努力地争抢剧情, 争夺女主高光。可是事实呢,她没有抢来任何东西, 反而还把男主越推越远。现在,她连自己的原定剧情也错过了。
唐师师瞬间心慌意乱,连手指都开始抖。唐师师不停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脱轨, 并不会影响大局走势, 很快剧情就会修复的。
可是唐师师心里却生出另一种声音,那股声音毫无来由,却笃定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会的。
这本书叫《舜华传》,真正要紧的是周舜华的剧情。只要周舜华和赵子询的感情不出大乱子,卢雨霏到底扶持哪一个美人上位, 其实对总体路线来说并没有影响。
周舜华不在了, 卢雨霏却被赵子询冷淡, 卢雨霏急需一个人替她争宠。剧情中卢雨霏选择了唐师师, 唐师师足够漂亮, 这样一个美人放在后院中,根本没有男人忍得住。赵子询只要宠幸唐师师,那就是承了卢雨霏的好,时间长了,赵子询便没法再对卢雨霏冷脸。
本来唐师师是最佳人选,但是现在卢雨霏不知道顾忌什么, 没有选择唐师师,而是和靖王要了纪心娴。纪心娴某种意义上和唐师师是同一种类型,漂亮张扬且没有脑子,虽然远不如唐师师美艳,拉拢男人的效果差些,但除此之外,差别也不大。
唐师师坐在榻上良久不动,手指越来越冰。她一心想要取代女主,没想到,她自己却更早一步被纪心娴取代了。
唐师师撑住额头,浑身仿佛被抽去力气一般,颓然失力。
第二天,杜鹃高高兴兴唤唐师师起床,然而她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床帐里动静。杜鹃奇怪,轻手轻脚走到床边,问:“姑娘,该起了,再不起书房那边赶不上了。”
曾经唐师师最怕迟到,然而这次,杜鹃唤了好几声,唐师师都毫无动静。杜鹃害怕了,连忙撩开床帐:“姑娘?”
唐师师背对着她躺在床幔里,乌发堆散,双眼闭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看起来美丽又脆弱。杜鹃放轻了声音,低低问:“姑娘,您怎么了?”
唐师师没有睁眼,脸往被子里埋了埋,说:“我不舒服。去书房那边告假吧,今日我不去了。”
杜鹃吓了一跳,连忙坐到床沿,急问:“姑娘您哪里不舒服?是昨夜受了风?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杜鹃站起身,急忙就要往外跑,被唐师师低声叫住:“别折腾了。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杜鹃欲言又止,她觉得今日的姑娘很不对劲,可是看着唐师师苍白的脸色,杜鹃不敢再说,生怕刺激到她。杜鹃在床边几案上放了热水,放下帷幔,悄悄退出去。
杜鹃走到外间,连忙对众丫头使眼色,示意她们全都出来。众人不明所以地跟出来,问:“杜鹃姐姐,怎么了?”
“姑娘今天心情不好。”杜鹃低低叹了一声,说,“荼蘼,你腿脚快,快去书房禀告刘公公,说今日姑娘不去了。”
唐师师在床上躺了很久,她早就没有睡意了,即便闭着眼睛也睡不着。尽管如此,她也不想动弹。
唐师师浑身陷在柔软的锦被里,像是躺在云层中一样,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唐师师闭着眼睛,一直在想,她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
她心气高,不甘人下,永远像打了鸡血一样争夺奋进,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她转头就能重新乐观起来。先前唐师师屡选屡错,好几次犯了几乎致命的错误,可是唐师师一直安慰自己,没关系,剧情还没有展开,她抢占了先机,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昨夜给了她当头一棒,属于她的剧情已经展开了,但是由于唐师师前期的事情,因果一环影响一环,反而让她彻底脱轨。
她失去了被立为侍妾的机会,同样,也失去了日后得宠、宫斗等一系列机会。原书中的她虽然不得善终,但毕竟爬到了妃位,也曾有过盛宠无二的风光。如今呢,她连成为妃嫔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她想要出人头地的梦想,全成了一场空。
唐师师将脸埋在枕头中,吧嗒吧嗒流眼泪。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被人暗算入宫,被唐燕燕夺走婚事,被宫人坑害欺负,她都没有哭。
这一哭宛如放开了闸,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唐师师正哭得无法自抑,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门口无人通报,可是唐师师一下子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唐师师怔住,连泪都止住了。他怎么会来这里?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接见外臣才对。
然而脚步声已经停在床帐外,他停了停,没有贸然掀开帘子,而是问:“你怎么了?”
唐师师脸上泪痕还没干,她眨了眨眼睛,眼泪不知为何又控制不住:“王爷?”
赵承钧微微叹气,他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坐到床边,顾不上礼教,伸手掀开帷幔:“是我。你怎么哭了?”
唐师师眼泪挂在脸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赵承钧怎么来了?这可是她的闺房……不对,她现在还没穿好衣服!
唐师师仅着中衣,无论见谁都非常不妥当,而赵承钧还是个男人。唐师师半个身体都僵硬了,木头一样攥紧被子,说:“王爷,小女不知您大驾,衣冠不整,有失礼仪……”
“无妨。”赵承钧心想他都出现在这里了,还有什么礼仪可言。事到如今,该越的、不该越的界都越了,还讲究什么礼法。
赵承钧看着她紧绷的肩膀,知道她紧张,便抬高视线,只落在唐师师乌黑的头发上,没有去看她身体其他部位。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才发现她的头发极长,又黑又亮,逶迤在塌上蔚为美观。
赵承钧怕吓到她,放低声音,道:“你放心,刘吉在外面守着,别人并不知道我来过,不会影响你的名誉的。”
唐师师突然将脸埋入枕头中,赵承钧微微叹气,问:“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唐师师埋着脸摇头,闷声闷气道:“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不吃饭。”赵承钧知道她情绪不对,也不戳穿她,道,“先起来吃东西,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能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唐师师还埋在枕头里不动,赵承钧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说完后,床榻边缘一轻,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卧房的门都合上了。
唐师师等了片刻,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她望着门的方向,难以理解。
为什么呢?唐师师有自知之明,她在书房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她不出声,恐怕失踪一上午都不会有人发现。她不过是告了一天假,为何赵承钧会亲自追过来?
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一个人男人温柔小意,温声细语,必是为了色。可是刚刚,赵承钧坐在床边,眼睛没有乱看,身体也没有任何不轨举动。他没有借着唐师师心情不好而直接上手,反而将她情绪安抚好,就主动退出去,甚至为她关上了门。
她自认无才无德,身上的财产根本不够赵承钧看,唯一有的美色,在赵承钧眼里似乎也不算什么。
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唐师师温吞地换了衣服,磨磨蹭蹭走向外面。卧房外,早膳已经摆好了,赵承钧见了她,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淡然道:“你的丫鬟说你喜欢吃这些,你来试试合不合胃口。”
唐师师坐到桌子边,看着满桌子菜,有些无所适从。这确实是她喜欢吃的,却比她正常份例多了许多。唐师师拿起碗,夹了一块杏花酥,慢慢咀嚼。
赵承钧坐在对面等她,却没有动筷的意思。赵承钧早已用过早膳,他对自己要求极高,除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轻易不会吃东西。
唐师师吃了一块后,有些不好意思,问:“王爷,您外面是不是还有公务等着?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知道耽误时间,就赶快把自己养好。”赵承钧说,“你既然觉得累,那就不必去书房了,好好歇一段时间吧。外面的事你不必担心,安心休养便是。”
唐师师垂着头,低低问:“为什么?”
为什么对她这样例外?
“你的丫鬟说你情况不太好,我总得来看看。”赵承钧看着她,微微叹气,“怎么哭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