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还有那跟着一起失踪的太子爷,直郡王,四贝勒,八贝勒,十四阿哥……扬州知府每数一次,就觉得整个心都快跳出来了。
幸好幸好,老天爷保佑!
“我怎么闻到一股血腥味?”站在扬州知府旁边的武官嗅嗅鼻子,骤然脸色大变,他是上过战场的,对这种味道自然很是熟悉,能到迎风飘来的地步,这可不是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
随着画舫的靠岸,察觉到不对劲的武官身先士卒地上了画舫,直到亲眼看见了康熙帝,以及太子阿哥们,这些官员这才赶紧跪下来迎接。这一跪下,顿时就发现不对劲。
怎么黏糊糊的?
杭州知府冒着冷汗低头,眼瞅着脚底下踩着的还是未干的血迹,眼白一翻,整个人登时就昏厥过去,倒在了旁边的知县身上。知县冒着汗说道,“万岁爷恕罪,万岁爷恕罪,知府大人这是,这是晕血了。”
他勉强憋出来一个词,让远远站在胤禛身后的温凉抬起头来,晕血?
康熙帝气势如虹,看着这跪下的官员厉声道,“晕血?怎的不说晕官,来人啊,把张云亮的乌纱帽摘了,关入大牢,等日后发落!”堂堂一任知府,竟是让这样的海贼流入进来都完全不知,若是今日他们选择下手的人不是康熙,而是其他任何的百姓,眼下已经被屠杀干净,而凶手却可以顺着湖江连接的地带逃之夭夭!
张云亮这个知府,究竟是怎么当的!
无人能抵挡得住康熙勃发的怒火,一个个安静如鸡地跪着。康熙也懒得在这里喧闹,今日的事情闹了一下午,审讯的事情虽不用康熙亲自做,可事后的安排一桩桩冒上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唯一让康熙感到宽慰的,便是经过了今日的事情后,几个儿子之间的感情反倒是融洽了不少,虽仍带着戏谑,不过可见温和。
康熙浩浩荡荡地回到了行宫,这一次跟随统筹的侍卫长差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直到看见安全的康熙后这才心里安定。
回到行宫时,夜色深沉,更深露重,一路走来连呼吸都感觉带着湿气。温凉踩着小径往房屋走,人刚走到屋内时,便察觉到了屋内有人。
他脚步微顿,仔细查看后,却发现此人竟然是武仁。
温凉难得皱眉,此人在半天前离开后,居然又直接出现在他面前,难道是又改变了注意?
武仁站起来,看起来有点不大自在,他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闯入。回去的时候我被搜查带走了,因着最后绕回来收拾东西,又看到你随着那些人上船。我猜测那些人便是……”他咽下了那几个字,继续说道,“然后我便把这些消息都告诉了他们。官府的人让我在这等,可行宫似乎有点混乱,我本打算趁乱逃走……”说到最后面几个字,武仁也有点讪讪。
然后迷路了。
这行宫看起来不大不小,可武仁走了好几圈都不知道去哪儿,甚至在最后都不知道原先的屋子在何处,人回不去,他就只敢随便挑了间屋子然后安歇会。
没想到那么幸运,又抽中了温凉的屋子。
温凉打开房门,把刚才被他丢到门外的朱宝叫进来,“带这人去外书房,他从恭房出来后不记得路了。”武仁这等人都习惯了易容,在船上便是有易容在身,回去的时候又更改了一二,朱宝粗粗看了两眼,完全不知道这人就是半天前划船的船夫。
武仁走脱不掉,只能认栽。他在离开前若有所思地又回头看了眼温凉,似乎在记住他的相貌,以及他无意间听到的温先生。
是错觉吗?武仁摸了摸胸口,眼眸幽深,他曾经,也是姓温。这是他回转的缘由,他记得温凉的模样。
朱宝嘀咕着带人出去,这恭房到这里,可不知道绕了多少圈的路了,也真是能耐。
温凉收拾了东西,又进屋换下了身上脏污的衣裳,在外不太方便,就是连擦洗都没有足够的水。这行宫内,除开主子外,其他人要指使做事,那可真的是有钱好做事,没钱难迈足。
戴铎听着动静,早在刚才便出来了,知道温凉处理完自个的事情后,这才过来。眼瞅着温凉随意搭在屏风上的外衫,眼底满是诧异,“温兄这是做了什么?”
胤禛并不曾说过此事不得外泄,不过温凉也没怎么开口,“遇到了点事,刚处理完了。”总不能直截了当地把康熙帝当做谈资,不然有朝一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戴铎走后,温凉心里想着的却是武仁,他怎么感觉有种武仁此举颇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明明起初他对官府皇室百般不能接受的态度,可现在却是突然相助,把他们的消息行踪都告诉官府。这件看起来似乎寻常的事情更加令人好奇。
难道……武仁这一次回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想法,而是意味着他心里还藏着其他的心思?
例如,引狼入室?
温凉的指尖在桌面上安静敲打,无意识他自个也开始学会了胤禛的习惯。在思考的时候偶尔会敲打指尖,发出规律性的声响。
难不成这武仁,实际上并没有脱离白莲教,那句话只是个借口?不对,他说话时的感觉,温凉暂且可以判断是真实的,并没有感觉到此人在说谎的痕迹。
温凉站起身来,他或许能够等到武仁被官府层层筛选过后变成一个普通的百姓,当然前提还是希望武仁别那么快就露出破绽来。
次日,温凉方才从床铺起身,便听到屋外有人轻微而律动地敲着门。温凉穿戴衣物的同时,朱宝赶忙前去应门,等到温凉对着铜镜堪堪套上最后一件外衫,朱宝领着人进来的。
梁九功。
温凉抿唇,欠身道,“梁公公。”
梁九功与康熙帝的岁数相仿,带着宽厚的面容和笑眯眯的神情,“温先生,皇上有请。”这态度却是难得的温和了,温凉料到的确会被康熙帝叫去,可从未想到会是梁九功亲自来寻。
这般作态,令人心生疑窦。
温凉点头,擦洗后便跟随着梁九功一同而去。
温凉跟在梁九功身后,在不久便遇到胤禛等人,这些都是早晨去给康熙帝请安的。见到梁九功身后带着的人,便是知道内情的胤祯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梁九功笑眯眯地应付了几位阿哥的询问,带着温凉先进去了。
梁九功越礼遇,温凉便越发警惕,康熙帝不会是个无的放矢的家伙。
他越亲和,温凉身上便越有着他希望看到,或者得到的东西。
行宫内最中间的位置,是整座行宫最为耀眼的地方,细碎的雨丝拍打着青灰色的屋檐,缥缈雨幕从天落下,茫然天底下竟是如此的安宁。温凉等人走到此处时,刚在便是这雨幕的开始。
这行宫的中央是如此的安静,来往的內侍宫女皆是安静地走动着不发一言,见着梁九功带人前来,俱是彼此行礼,而后安静地退到边上去。
梁九功在宫人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他毕竟是跟随了康熙帝这么多年的太监总管,无人敢冒犯于他。
梁九功在轻敲门扉后,这才进去禀报,等到回转的时候,他脸上犹然带着浓浓的笑意,“温先生,万岁爷请您进去。”
一个请字,让温凉微蹙眉心,顺着梁九功的带领,温凉方入殿内,便看到单手拿书的康熙帝。他带着西洋眼镜的模样有些新奇,透过那镜片,温凉注意到他的视线真正地落到他身上。
康熙年近五十,可一贯保养得很好,卸下伪装的他带着帝皇的威严,便是身着常服,一举一动都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压迫,使人自然而然心悦诚服。
相比较昨日的见面,此刻的见面显得更加礼遇而隆重。
不是作为胤禛幕僚的身份,而仅仅是源于温凉这个身份。温凉已有所感,恐怕康熙是切实地知道了他的身份。这猜测在昨夜于胤禛温凉的对话中涌现,在今日切实地化作现实。
温凉掀开下摆行礼,“草民,拜见万岁爷。”
康熙帝望着他的模样,似是要透过他看出点什么来,怔怔的目光仿佛穿过数十年光阴,透过岁月落在那个巧笑嫣兮的女子身上。那个会温柔地牵着他,诱哄他,关照他的阿姐。距离那段光阴已是过了三十多年。
“起来吧。”康熙帝摘下西洋眼镜,随手把这东西安置在架子上,手里的手却是忘了放下,“今年几岁了?”他语气温和,不似在询问普通的百姓,更像是,更像是亲人间的关心,仿佛一个许久未见的长辈轻柔有加的呵护。
温凉起身,站在殿下,“回万岁爷,已是二十又五。”
康熙颔首,漫步地从椅子走下,就在左侧里间的桌子上,正摆放着满满一桌子的膳食,康熙淡笑,“温凉,与我一同进膳。”
那种怪异的感觉在温凉心头发酵,带着明显而奇怪的触感。温凉不语,顺从着跟随着康熙入座。梁九功在旁边候着,一时间屋内安静无声只有偶尔清脆的碗匙交碰的声响。
片刻后,温凉取着帕子按在嘴角,他早膳一贯吃得不多,原本的习惯一直残留至今。
康熙的声音响起,“这便饱腹了?”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疑惑,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温凉所进食的东西实在算不得很多。
温凉抿唇,“万岁爷,已是够了。”
两人在进完早膳后,总算把话题落到了昨日的事情上头。康熙果真询问了温凉如何发现,以及推测的原因。此事温凉早有预料,当说的不当说的已经很是清楚。在把所有一切都告知康熙后,皇上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喜悦之情。
“做得很好。”
康熙帝颔首,对温凉的做法很是赞叹。昨日若不是温凉的谋断以及胤禛的果决,此刻是否如此安详尚未可知。这两人的确是此事的大功臣。
更不用说,康熙帝发现了温凉的身份。
顺治帝膝下的皇子皇女不算多,却也算不得少。除了亲生的儿女外,另外还接了几个皇亲将军的女儿入宫。这本是做着联姻的打算,在康熙帝之前,包括现在的康熙,大多数公主的命运都是安抚蒙古满族,极少有能幸运地留在京城。
顺治帝的膝下的公主也是如此,温凉的母亲,和硕和顺公主,便是当时被接入宫中抚养的其中一位。虽不曾明面收养,但分封的分位及大肆赏赐,足以配得上尚之隆。
和硕和顺公主在顺治五年出生,后被顺治接入宫中抚养,到顺治十七年出嫁,此中有将近十年的光阴是在宫中度过。
康熙降生时并不是个好时候,母妃佟佳氏并不受宠,他年幼便在宫外避痘。董鄂氏的风光笼罩着整个清宫,便是皇太后孝庄都无法干涉顺治对其的过度荣宠。而直到两岁时康熙出天花,又再度痊愈后,康熙才又重新回到了清宫。
他与和顺的关系,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顺治并不看重三子,和顺的位置也很是尴尬,许是同样的处境,又或许是和顺对当时年幼玄烨的怜惜,在和顺待在清宫的最后数年光阴,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和顺总是会惦记着玄烨,这段来往一直持续到顺治十七年,和顺被封和硕公主,下嫁给了平南王尚可喜的七子尚之隆。
这距离康熙登基恰恰只有一年的时间。
削藩时尚可喜主动投诚,到最后尚之隆归顺清朝,都有着和硕的影子,康熙一直对此挂念。可偏生就在回京的那年,和顺去世,就连留下的女儿也消失无踪!康熙虽看重尚之隆,然一半的观念却是由于阿姐和顺,自从和顺和硕公主去世后,康熙对尚之隆逐渐冷待,可厚泽仍在,由着他在康熙四十二年成为了管侍卫内大臣。
直到昨日,康熙帝发现了温凉的身份。
不论是传来的消息,亦或是尚家的族谱上头,和顺和硕公主膝下只有一女,乃是康熙十八年所生,正值当初风雨飘渺的时候。可昨夜看着得到的消息,康熙既是高兴又是愤懑,当初两军交战,广东情况如何,京城不得而知。究竟是怎样的困境,才使得和顺必须掩盖着长子的身份!
心中便是有种种的疑惑,此刻看着坐于下方的温凉安静的面容,康熙只觉得世事难料,心中难免伤感。
门外。
直郡王等人仍在偏殿守着,虽桌面摆放着果盆糕点,却无一人把注意力投向这里。胤褆来回踱着步,胤礽坐在中央慢悠悠地喝茶,胤祯待在角落里抓耳挠腮,似乎是被胤禩的话所困扰……至于其他的阿哥更是有着各自的习惯做法。
胤禛安坐在角落里,这些人里头,或许便是他最为冷静了。
今日梁九功带温凉进去时,落在了众多皇子眼中,温凉是胤禛的幕僚,此事在昨日便已经被众人知晓。昨日的事情且称得上是胤禛力挽狂澜,事后统计,胤禛带上去的人手将近四分之一,若不是有这些人支援,单单他们所带领的人手或许不足以支撑到最后。
胤禛接下来的荣光可想而知,可那温凉,究竟是谁?
“四哥。”胤祯挨挨蹭蹭地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那温凉究竟是什么身份,就连皇阿玛都如此礼遇?”在胤祯刚开口时,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若有若无地落在这对亲兄弟身上。
胤禛抬头看他,眼眸深邃,“许是皇阿玛对此人有着独特的兴趣。”胤祯扁嘴,这话说了等于是白说。若是没有独特的兴趣,怎会大清晨巴巴地让梁九功去带人,那个时间上,最多也就刚起身吧!如此迫不及待的做法,让他们产生了许多想法。
可想法再多,没有证据全是白搭。
胤禛低头饮茶,很想把这个又被当做筏子的十四弟给踢出去。如果现在十三弟在也不错,可以非常合理地把人嘴巴给堵上。
胤禛有点可惜。
两刻钟后,梁九功那张褶子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笑呵呵地说道,“太子爷,直郡王,四贝勒……”他念了一圈在座阿哥们的称谓,而后才说道,“万岁爷有请。”
太子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作势拍了拍衣服,昂首跨步地出去了。直郡王皱着浓眉出门,其他几位阿哥也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胤禛却是落在最后。
在出殿门时,他注意到梁九功满是笑意的眼睛,下意识点了点头。梁九功也笑着鞠礼,与平常温和又疏远的态度截然不同。
胤禛微蹙眉心,大步往正殿走去。除开昨日的事情,便只有早晨温凉一事,想来皇阿玛的确是知晓了先生的身份。只是今日的仗势……别具一格。
胤禛和温凉确不曾猜测到今日的场面,便是温凉都不知道,其额娘和硕和顺公主,与康熙曾存在着过往感情,也曾如亲姐弟一般相处。
温凉离开的时候,正好是在几位皇子入内前夕。清宫的內侍恭敬地站在身后给温凉打伞,漫步进入雨幕中,他的耳边回荡着康熙的话语。
他的确不曾想过,康熙仍记得和顺公主。
温凉记忆中残留着的记忆都是不怎么美满,绝大部分都是出自和顺之手。站在当下回首过往时,温凉又心知肚明那的确是和顺所能给予的最大保护。尚家的情况太过复杂,更别说当初掌权的人是尚可喜,之后又是意欲谋反的尚之信。当时尚了公主的尚之隆处境异常艰难,好在最终他选对了位置。
可和顺的处境比他更加艰难。温凉近乎绝对理智地分析出当初和顺的情况,他不能知道当时和顺公主的想法,也不知其为何不在事后请求康熙的相助,但到底她让温凉保全下来了。
毕竟温凉甫一出生,尚家想要他性命的人太多了。
……
康熙想要认回温凉的身份,想要重新更改族谱,更想着让温凉此人光明正大地出现,而不是作为胤禛的幕僚。温凉的谋略才智并非凡物,康熙不忍见温凉寂寞无闻。
温凉拒绝了。
康熙只记得那个孩子平静地站在他面前,语调温凉地言道,“万岁爷,草民如是想踏上仕途,拜相封侯,便不会留到今日了。”那安静无声的默拒让康熙怅然失措。然看着眉目俊秀,清俊安然的温凉,康熙又只余下叹息。
人在,总好过不在。其他诸事,皆可留待日后再言。
思绪从方才的场面中拔出,康熙的注意力落在了最后进来的胤禛身上,他的四子那平静安和的模样,与温凉却是有着某种片段地重合,让康熙难以自制地轻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