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放假的时候徐美音没去店里,开车带着江遇去了她哥哥徐庆家,买了些东西去看望年纪已达到八十九的老母亲。
徐美音是家里老三,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年,母亲现在住在大儿子徐庆家里,身体依旧倍儿棒,除了有一点耳背。很多事情不用别人帮忙可以自己做完,身子骨依然硬朗。
“大舅。”江遇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喊了声后问道,“姥姥呢?”
“来了啊。”徐庆擦了擦手,说,“在屋里呢,我去喊她。”
在江遇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对他真心好的亲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江德法算一个,有位年龄不大江遇喊他一声姥爷的算一个,还有一个表姐,再有就剩下他姥姥了。那时候在他家住的日子里姥姥有好吃的几乎都第一时间留给他,即使犯了错也不会大声吆喝他,会在他挨江德志训的时候把他牢牢护在身后。
江遇不喜欢走亲戚,但如果是见姥姥,他非常乐意跟过来。
老人从里屋拄着拐杖走出来,戴了顶针织小帽子,露出鬓边的白发,看见江遇后手抬了起来:“就你们俩来的吗?”
江遇伸手握住:“是。”
阳光照进大院,江遇拿了几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握着老人的手说了会儿话,徐庆从房间里走出来:“中午别走了,我去炒两个菜。”
“别炒了,我就来看看你们。”徐美音说,“你们随便做点吃吧,我带江遇先回去了,他爸还在家里等着呢,我下午还要去店里。”
徐庆似乎不太想提到江德志,没顺着最后一句话接:“来都来了到了中午不吃饭就走像什么样?!”
“什么像什么样。”徐美音站在门口,“我又不是来做客的,你是我哥,我要是想吃直接就让你做了,还跟你客气吗?”
徐庆从小就说不过这个妹妹,心想走吧,摆摆手道:“行行行,回去路上慢点。”
老人还抓住江遇的手不肯放开,拄着拐送到大门口,看着车子在调头,说:“不就能吃完中午饭再走吗?”
“姥姥,下次有时间我还来看您。”江遇没松开老人的手,“快回去吧,外面天冷。”
老人不动,看着徐美音把车开到眼前,嘴里喃喃着:“还没来一会又走了,又走了……你们都忙,几个月不见来一回……”
江遇听见于心不忍,半天没上车,徐美音摇下车窗,提高了声音:“回去吧,过几天有空我还来呢!”
车子缓慢行驶出巷道,江遇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徐美音开口说:“过两天跟我去一个阿姨家啊,她是妈妈年轻时候的好朋友,有个闺女成绩不太好,我想让你帮她补一下。”
江遇说:“我自己的作业都写不完了,让她找补习老师吧。”
“你这孩子。”徐美音看了他一眼,“说起来那女生跟你一个学校,这不挺方便吗?腾出一个小时时间给她补补习也行。”
江遇不关心这些,也不想给谁补习,他自己每天习题试卷练习册一大堆,要不是訾落看着他,他估计完成效率都不会那么高。
他没回答徐美音,回到家里江德志已经把饭做好了,江遇看了一眼脚步顿了一下,洗完了手坐在饭桌旁。
这段时间他和江德志的交流挺少的,说不着几句就没话讲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在家里待的都不长,江遇倒也习惯了每天这样。
徐美音拿起筷子的时候似乎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巴还是把菜吃进嘴里,好半天才说:“这肉炒老了吧,都嚼不动。”
“这样好吃。”江德志夹了一块吃嘴里,边咬边说,“我都能咬动!”
徐美音脸色沉了下来:“我牙不好!你不知道啊?!”
江德志笑了笑,小抿了一口酒:“我牙就好得很,这肉多香,江遇吃一块!”
江遇看见江德志给他夹了一块肉放在米饭上,这米饭被他干吃了大半碗,菜的味道不太好,不知道江德志炒的时候用了什么酱,他不太喜欢吃。
这顿饭江德志倒是吃的开心,徐美音没吃多少,江遇吃完了米饭就跑了,跑到訾落家里后才发现人家一家人在吃午饭,顿时觉得来的不是时候。
谢小安看见站在院子里不动的江遇,伸手喊他:“小遇,快来快来!”
訾落跟訾成民同时抬起头来,江遇这才踱步过去:“谢姨。”
訾成民问:“吃过饭了吗?”
江遇本来想说吃过了,但看见訾家饭桌上的红烧鱼蔬菜小炒和自家摊的南瓜鸡蛋饼一下就说不出话来。訾落去厨房给他拿了双碗筷:“过来。”
于是江遇就过去了。
然后江家好不容易安静一段时间的生活被这顿饭掀翻。
江德志怒气冲冲地出现在訾家大门口,对着正在和訾落斗嘴的江遇就是一句咆哮:“江遇!跟我回家!”
谢小安和訾成民都被这一嗓子喊得手湿漉漉地从厨房出来,江德志还站在门口,脸沉得像随时就会怒火爆发。谢小安疑惑道:“怎么了这是?”
“出什么事了老/江?这么大脾气。”訾成民脾气好,尽力说着缓和的话,“有什么事好好说,你这样孩子都不敢接近你了。”
屋里的江遇坐在訾落身边,和站在大门口的江德志对视了片刻。
江遇站起来后发现訾落抓住他的衣摆,他低下头轻声地说:“放心吧,我没事。”
他走出了门外,訾落的目光停留在江遇的背后。直到江遇跟江德志回了家,谢小安放心不下,转头对訾成民说:“你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事。”
江遇跟着江德志进了家门,没把大门关上。江德志回到屋里就是一通吼,那吼声震天,指着江遇:“家里没做饭吗?是不是让你吃了,你不吃!吃那一碗米饭戳半天跟小姑娘吃饭似的磨磨唧唧!你跑别人家去干什么啊?我没做饭?你让别人怎么想,我虐待你不给你饭吃?啊?你说说江遇……”
江遇低着头看地板一声不发,徐美音刚才就没拦住,一听这话中午在饭桌上的火气噌的一下复原,“你叫什么叫!老訾家是别人吗?去吃点饭怎么了,从小到大不经常在那吃饭吗?有病吧喝点猫尿发脾气?”
“家里有饭不吃跑去人家家里吃饭,别管那家人是谁,你就说像不像话!”江德志声音不降反升,“你每回都向着他,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一天天喊我爸喊过几回,这就是你天天护着的儿子!”
徐美音接话的后果就是像现在这样,又变成了两口子大战。江遇像麻木了一样左耳进右耳出,訾成民听不下去进来劝道:“消消气!不值当的为这事吵架。”
江德志脸都涨红,重新看回江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在想这个家对你不好,我对你不好,是不是?”
江遇依旧没说话。
“我最近做饭你出来吃过几回?跟我说话拉着一张脸我欠你什么啊江遇?”江德志看着他,“你今天就跟我说说我欠你什么了!”
“您从未欠过我什么。”亲情极为复杂,用“欠”无法说清,甚至用什么都根本无法理清。江遇看向门外,“至于我最近为什么不出来吃饭,爸您真的不知道吗?”
江德志哪里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他压根不认为那件事足以让江遇这么久对他爱搭不理。他怔了一下又是一句:“我骂你怎么了?我骂你两句不行啊?”
大门外站着一个人,江遇转头看见訾落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突然就不觉得糟心了。
訾成民拉着江德志劝,也看见了訾落站在门口,对江遇说:“去跟落落玩吧,没事。”
“不准去!就给我在家待着!”
訾落伸出手朝他晃了晃,就像小时候那样,此刻就差一句:江遇,快来。
江遇没回头,直接走出了大门外。
他们俩走出了巷口,走出了百花街,直到走到公园彼此都没开口说话。大中午公园里的人并不多,江遇走在跑道上,低下头看影子:“你怎么不讲话。”
訾落脸上被洒满了金色的阳光,笑道:“想让你自己安静一会儿。”
“你在我身边……”江遇看着他欲言又止,收回目光说了句,“我没事。”
“嗯。”
“我早习惯了。”江遇说,“倒是訾叔都听见了,这顿饭我吃的很饱来着,结果我爸再这么一说倒让人尴尬,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訾落摇摇头:“没事,你不用见外。我爸妈其实……”
江遇很少听见訾落话说到一半停下来,他转过头追问:“什么?”
“我爸妈其实,”訾落说,“挺喜欢你的。”
这倒是真的,江遇点头,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呢?
你也喜欢我吗?
“怎么了?”訾落察觉到他突然移开的视线,跟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远处的湖水,以为他心情差到忍不住要哭,便说,“要拥抱吗?我可以借你。”
江遇抠抠手指头:“怎么拥抱还要借啊……以后还要还吗?”
訾落把他身体掰过来:“当然要还。”
江遇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訾落瞳孔里的光:“小气鬼。”
“就是小气鬼。”訾落伸开双臂,“要不要抱啊,过时不候啊。”
江遇把脸埋在訾落肩膀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淡淡清香。
江遇记不清上次抱住訾落是什么时候了,他把双臂收紧,贪婪似的闻着訾落身上好闻的气息,闭上眼睛仿佛还是小小的他们从不开心的家里出来后在公园玩耍嬉闹,说不过了就扭打成一团。
他突然感受到时光原来从未停下脚步等等任何人,这十八年飞逝的岁月里,处处都有他和訾落的痕迹。他们已经从小小的年纪变成了如今少年的模样,訾落的存在是让他心安的理由,这一点从始至终从未改变,江遇知道。
“落落。”江遇声音有点闷。
訾落应了一声,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哭吧,我不看。”
“我才不哭。”江遇抓紧他的衣服,“我以后可以随时借一个拥抱吗?”
“可以。”訾落的声音有点微哑,“但都要还。”
江遇无语了阵:“怎么还?我的命给你?!”
“那倒不用。”
江遇感受到訾落的手在拍他的背,像哄小孩睡觉似的。
訾落说:“怎么借怎么还,以后用你的拥抱来还。”
江遇微微一怔,躲在他肩膀上偷笑了一会儿,笑到控制不住肩膀发抖,訾落扶住他拉开了点距离,低头看:“你真哭了?”
“……”
“江遇?”訾落有点意想不到,但又觉得江遇从来没有那么坚强过,又抱回怀里哄,“哭吧,哭完给糖吃。”
“……”江遇终于绷不住了,笑了好几声,“谁要哭了!我才不哭。”
察觉被耍,訾落把他推开往前走,“啧,很坏啊小江遇!”
江遇在他后面伸出手喊道:“别走啊!没抱够呢!”
“不给抱了。”
“小气鬼!”
訾落回头:“就是小气鬼。”
湖水并没有结冰,江遇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顾得带,此时脖子空空双手空空,公园里风大,好在太阳暖和并没有那么冷。江遇在跑道上小跑了半圈在訾落身边慢慢停下来,说:“去看看小雏菊还开花吗?”
“开吧。”訾落往旁边走,从修剪得很整齐的树木旁看见互相依偎的几朵小花,“过来看。”
江遇勾着脑袋瞧:“好可爱啊,但我上次给你买的那捧比这个好看。”
訾落没出声。
“你怎么不讲话了?”江遇转头看看他,“干什么啊,怪吓人的。”
訾落眨了眨眼睛,问:“上次那花,不是别人扔的?”
“扔什么扔那么好看……”江遇突然没了声音,大脑嗡的一声仿佛当场死机,这才察觉出他刚才嘴快都说了些什么,急急忙忙解释道,“啊,不是!是别人不要的,我在路边看见了我就拿回来了……我……”
还我什么我,刚才那句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江遇越讲越心虚,心里没底,撒腿往前跑,边跑边吼道:“啊啊啊啊啊啊这天好冷——”
“江遇!”訾落在后面追他。
江遇不回头,玩命地跑:“你要跟我赛跑吗!”
訾落没忍住笑出声来:“赛你个头,别跑了。”
此时的江遇像被人上了发条,一股脑地越跑越快,比平时上体育课跑800米还要快,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回头望望,发现訾落已经离他很远了。
公园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大概四百多米的距离,江遇看见訾落朝他方向走,越来越近。
江遇微微弯腰喘着气,想起来訾落好像有喜欢的人,虽然没有明确的回答,但是已经听得出就是有这么个人存在。
他不敢提,怕听见有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一点一滴他都会不开心。
他也想知道那个人会不会不喜欢訾落,不喜欢最好了,这样訾落还是他一个人的,不会抛下他去陪其他人。
没办法,他就是这么自私,这么贪婪,这么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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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明白‘老/江’俩字有什么好屏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