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陈述句道,懒散走到她面前,摸了一个法棍,在嘴里咀嚼,边吃边说:“这是什么时候空投送来的?有些不新鲜了。”
许多冶:“大概两天前。”
“再过两天,就又要空投一波了。”
餐厅里只有几个人,宋渺坐下,安静地吃起饭来,她注意到,餐厅里除袁崧以外的其他人都在暗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揣测着,把握着她的性格习惯。
也唯有袁崧混不在意,他掐了一截法棍给她,挑眉:“要尝尝看吗?”
宋渺拒绝了,她兀自喝着口中果汁,灰蓝眼眸浸着汪汪水样的澄澈。她以为袁崧不会再说什么话,谁料到,就在许多冶准备收拾自己的餐盘时,袁崧说了一句话。
“昨晚,你一个人去的吗?”
许多冶停下脚步,他并非刻意一样,瞧了宋渺一眼,眼中含着笑意,旋即离开。
宋渺不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只含糊不清地嗯了声,“不是。”
袁崧嚼着法棍,眼尾有着凛人的弧度,他漫不经心地说,像在开玩笑:
“下次我要是深夜找你,你敢一个人来吗?”
宋渺含在口中的果汁迟迟没能下咽。她看着他,眼里有霎时茫然,而这茫然下的利刃,没人瞧见。
袁崧嚼净面包,他不再等她的答案,只说:“只要我说一句单独找你,就没人敢陪你来。”这一句话说的时候,情绪淡淡,他在笑,黝黑眼瞳看向她。
眼里幽幽的情绪,她看不清是什么意思。
但是宋渺浑然不惧,她喝完杯中果汁,温声细语地说:“我不喜欢有人打搅我睡觉。”
“所以,不去。”
董野说什么来着?
哦,管这些囚犯去死。
袁崧现在不是狱警,而是囚犯,所以,他同样适用于这一条。
她自己的准则。
第75章 岛上的女狱警和囚犯们(五)
董野几乎不在监狱食堂吃饭。
他是守塔人。守塔人的唯一职责, 是守护塔,点亮灯光, 为夜晚的船只导航。当然, 在练岛上,守塔人还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他在囚犯中,无疑是不受欢迎的。迄今为止, 与他关系良好的囚犯,也唯有袁崧一人。
这个关系良好,还是在袁崧曾与他一起同事三年的基础上。
而今天, 他出乎意料地到了食堂。
练岛的所有食物, 乃至生活用品,都是由这五十六名囚犯背后的国家提供。他们的国籍不同, 所犯的罪在各国刑法中都是无期徒刑, 甚至更重。这群堪称人类中的, 绝顶恶毒聪明的罪犯,身陷囹圄,却享受着普通犯人终身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他们可以享用美食,身穿华服,独居一卧,除了没有通讯设备与女人这一点外, 他们的生活比起普通人要幸福许多——至少在表面上来看。
每周固定空投的物品里, 有美食, 有生活用品, 甚至还有烟草。
宋渺在刚到监狱食堂时, 就惊愕于这里的食品种类繁多,鲍鱼鹿茸,牛排芝士。简单来说,对这群囚犯而言,只要他们想要,在不违背道德与法律的情况下,他们的要求都能被满足。
——看上去是不是非常可笑?
一个监狱,居然能够纵容囚犯至此。万分讽刺,令人难以理解。倘若这样的囚犯生活被人摆在明面上,恐怕会引起国际上的轩然大波。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这群犯人,因着具有某项才能,抑或是精于某项工作,他们身后的国家在思量下,将这群可以称作是“精英人才”的罪犯囚禁在这个国际监狱里。即使他们犯下的是罄竹难书的罪行,却依旧好好活着,被妥当安置在练岛监狱上,享受着比普通囚犯要好上千万倍的生活。
譬如许多冶,他是一场哗然大众的重大医疗事故的主要过错方,本该是无期徒刑,却因为某位富豪欣赏他的医学才能,通过关系将他从普通监狱中投入这里,让他享受着这样优越的环境。
但是,人的欲望永远无穷尽,这个岛屿上的五十多名囚犯里,没有一个甘于在这个岛上度过这一生。
袁崧的弟弟很幸运,他有一个好兄长,将他放走;这个先例似乎让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尤其是在看到新狱警来临后,他们心思浮动,饿狼般将宋渺紧紧盯住,试图瞄准一个机会,让他们逃脱生天。
……
董野冷着脸走进餐厅时,便看到宋渺低眉与袁崧说话。
他瞥见宋渺眼眸深亮,粉唇开张,皓齿微露,似乎说了句什么,让袁崧结结实实愣了好久。
他缓步走上前,听到袁崧最后语气半是含笑半是冷淡地道:“小樱花,你真聪明。”
宋渺没说话。
就是这时,餐厅时钟的指针走到七点整。
董野看到更多犯人走进餐厅,他们看到他在,面色冷淡不善,窃窃私语起来。
袁崧这时候才看到他,他收了眸中的莫名情绪,冲他点头,“今天怎么来餐厅吃饭?”
董野觑了一眼宋渺,淡淡说:“早上没做饭,饿了。”
简单直白的理由。
袁崧不信,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餐桌上的食材,“两天前空投的食物,有些不新鲜了,你今明联系下,让他们送一些新鲜的来。”
董野走到宋渺身边坐下,他望了眼还剩下许多的食物,随手拿了一块面包,这个面包之前宋渺掐了节尝过,已经很不新鲜了。
面包糠皮硬梆梆的,所以宋渺不想吃,索性只喝果汁。
董野却面不改色地安静吃了下去,他嚼尽口中食物后,才慢慢说:“还好,挺新鲜的。”
袁崧说:“你这是和他们杠上了?”
“到时候又吵起来,说要吃新鲜的,”他伸手将那明显不新鲜的面包丢进垃圾桶,“你还不是得乖乖听他们的话。”
这话说的并不客气。宋渺听着,就觉得他似乎冷笑。不知在笑董野的行为,还是笑那群犯人的事多。
董野眼中几分嘲讽,他说:“一群犯人,能把我怎么样?”
“是不能把你怎么样,”袁崧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渺,“但你猜猜,他们会不会去麻烦小樱花?”
话音落下,董野满面的嘲讽就冷了,他看向宋渺,眸中掠过几分无奈。不知怎的,宋渺觉得他又生气了。
他下巴颏的那一道伤疤微微拧动,深黑眉眼间,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那群……”
“董野,怎么今儿个大驾光临来食堂吃饭了?”一道张扬的男声突兀响起,宋渺转头就看到一个相貌平平,个子略矮的中年男人,他油头粉面,看上去很是浪荡,鹰钩鼻刻薄得很,他懒洋洋地朝他招了招手。紧接着就抓了块面包,嚼了几口便呸呸呸呸地吐了一地。
“妈的,这么不新鲜还能吃?”
油头男人说着,语气中的挑衅谁都听得出来,“董野,今儿个让人早点送来新的饭菜,我们可都等着呢。”
门外又走进一群人。
亚尔维斯穿着雪白衬衫,驼色外套,他苍翠欲滴的眼眸望向餐厅内,看到董野与宋渺等人,眉峰很明显地挑了挑,他唇边噙了笑,稳稳地落座在一旁,端着杯牛奶喝。
董野沉下面色,他冷笑一声,舔了下后槽牙,“滚你妈的,要吃就吃,不吃就滚。”
那油头男人被他这句话激得,张口便破口大骂:“董野,你他妈别记吃不记打,老子当年给你划的一刀可是还在你脸上。”
“你这是还想再试试?”男人狞笑起来。
宋渺被这话语中的信息量惊呆,她皱着眉看向董野下巴颏处,那一道一看就知道受伤多年的疤痕,这时候奇妙地抽搐出一个弧度来。
他生得英俊,即使是这样丑陋的伤疤,也没让他眉宇间的冷酷英气少上一分。
很明显,董野在听到这句话后,情绪更加不佳。他从喉间呵出一声冷笑来,站起来,高大的身量比那油头男人足足高出一头。
“来啊,林无病。”他冷冷环视一圈周围在看戏的众多囚犯,漠然无惧道,“老子倒要看看,现在你个孙子还能不能给我划上一刀。”
袁崧抱臂在他身后,一声不发,只在宋渺愣住时,缓声说道:“吓住了?”
宋渺没看他,只紧紧盯着董野,她说:“他们要打起来了吗?”有点忧心,又有点难以理解,“董野哥怎么会和他们关系这么差?”
袁崧:“很明显,他那么小就被人在下巴上划了一道,你说他会不会讨厌他们?”
他知道得很多,但却吝啬于讲给她听,只浅淡地说了一句,宋渺睁着眼望他,水润澄澈的眼里满是惑然。
袁崧板着脸看她好久,然后恍忽间,伸手挡住她望过来的目光。
“行了,别用这个眼神瞧人。”
小兔子一样黏糊糊的,又纯又引人犯罪。
她皱着眉,打了他的手一下,“做什么?”寡淡无情的腔调,倒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袁崧嗤笑一声,他转头继续看着董野与林无病对峙,问她:“你知道这林无病因为什么进牢狱吗?”
这个前任狱警等待她的答案,如同良师一样,耐心问她。
宋渺犹豫不决回忆在档案夹里看到的,说:“贩毒?”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个心狠手辣的毒贩子,为何不直接判处死刑,而被送到这里,监禁一生。
袁崧说:“对,是贩毒。”他一眼看破她的疑惑,慢慢说,“这么多年的贩毒,他总有门道让自己活下来 ,活得还挺滋润的,对不对?”
他眸深唇淡,黑衣黑裤衬得他皮肤极白,他凉凉地扯了扯唇,睨了眼董野,漫声喊说一句:“林无病,行了,闹腾什么呢?”
这位前狱警的余威犹在,林无病在袁崧的出言下犹豫片刻,却又被董野阴沉沉的目光下,激起浑身火气,他谩骂一声道:“操你妈,和你爸一个臭几把德行!”
满嘴恶臭,林无病这话让董野双目赤红,他一拳擂向餐桌,桌上的食物杯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他冷着脸就想上前掼他一拳,袁崧喊宋渺:“去拉住他。”
“守塔人可不是狱警,过去我能打人,他不行。”
袁崧将桌沿即将落下的玻璃杯接住,他深黑眉眼间凛然的锐气,“他这一拳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宋渺话还没听全,就上前按住董野的手,他浑身紧绷,坚实肌肉下,勃发的怒意,宋渺呼吸急促,喊的名字,声音压得低柔,有点难以抑制的颤意。
“你别动手,董野!”
袁崧剩下的一句话飘然落地。
他抓着玻璃杯,玻璃在他手指相碰间发出叮咚脆响,他冷漠地看了眼背影高大的董野,说:“出的人命可不意味着仅仅林无病一人。”
宋渺压住董野的动作,她扬脸对上他包含怒意的眼,手指忍不住攀上他的手腕,紧紧握住,“董野,你镇定一点,守塔人不能这样做。”她学着袁崧所说,企图让他安定下来。
而谢天谢地,不知是哪一句话起作用,董野慢慢平静下来,他撒开她的手,往前走了一大步,将宋渺藏在身后。
他漠然而冷酷地对林无病狞笑,下巴上的那一道陈年旧伤重重地抽搐一下,“你说,等哪天我不是守塔人了,你会怎么样?”
林无病肆无忌惮狂笑说:“你结婚有孩子了吗?像你爸杀人以后,你继承灯塔,可是你连个老婆都没有,还指望着不当守塔人?”
“你做梦呢?!”这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一点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而董野只是冷笑。冷笑到最后,重重甩脸走了。
走之前还带走了宋渺。她被他一手拉住,趔趔趄趄被拖走。
餐厅里又恢复了往常没有守塔人在时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