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公益性的墓园只有一个,胡小枫下葬那年墓地环境还不错,现在这几年位置紧俏,价格高涨,扩建了两次,密密麻麻的。
小胡爷站在上头往下看,双手抄兜,直犯愁。
这他妈一排挨着一排,挤的不像样,找个人都费劲。他记着是哪排的十八号,裹着衣怀找了两次,才找对。
墓碑上放着胡小枫生前最漂亮的一张照片,刻着她的生卒日期,结尾写着:夫携子敬立。
胡唯伸手轻轻摘掉入秋刮到墓碑上的枯叶,呼唤了一声:“妈诶……”
照片中的胡小枫静静微笑,慈爱温柔地望着儿子。
“您这一走,给我添了多大麻烦。”用墓园提供的小水桶打了点干净的水,小胡爷用手绢仔仔细细的擦着母亲的家。
一粘上去,就是一层厚灰。
想以前,胡小枫是个多爱干净的人。
小胡爷撅着屁股弯着腰,把这墓碑上上下下清理的干干净净,擦得脑门出汗,把小手绢空投进桶里,他点根儿烟,寻了个干净地方坐。
“我前一阵子,看见我爸,你前夫了。”
仿佛胡小枫的声音还在耳边似的,她听见这,一准掐腰说“呸”,你搭理他干什么!
“他……过的还算凑合吧。”小胡爷掸了掸烟灰,和母亲聊着天。“没了半条腿,也没再找,一个人。”
胡小枫翻了个白眼,他单不单身,谁稀罕呢。
“您还别说,没了半条腿,也是个稀罕物。我听人给我说,之前他给哪个领导的小姨子做手术,人家也是个单身,知道岳小鹏是死了老婆的,一门心思想嫁,都不嫌弃他腿脚不灵光。这人格魅力大吧?”
胡小枫急了,那人漂亮吗?
小胡爷撇嘴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是个富婆,做马桶生意,都进出口了。
爱跟谁跟谁,是个富婆更好,将来你娶媳妇了,别忘了狠敲他一笔,让他给你在虬城买个大房子,这钱他出得起,妈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住高楼。
“妈,我想娶媳妇了。”
娶谁?
“你认识,爷爷早没那个小儿子的闺女,以前你中午总给她做饭吃的二丫。”
胡小枫眼盼流转,婉转地应,是丫丫呀——
“你同意?”
同意,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丫丫以前就叫我三娘,现在把三字去了,直接叫娘不更好?妈喜欢她。可你杜叔家里能同意吗?你杜叔现在好吗?
哎,祸害人哪。
“好,能好吗,你躺在人那屋里自杀,杜叔心里怕是落了一辈子的阴影,但是您也别惦记,他和医院同事就要领证了,你不能坑了人家上半辈子,下半辈子也没找落不是?”
胡小枫娇俏一哼,你不说我都知道是谁,姓苏对不对?早我跟你杜叔结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那时还是学生。
母子两个相视一笑,如出一辙的坏笑,小胡爷温柔抹去母亲照片上的灰尘,他马上又要回虬城了,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小胡爷将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放在碑前。
这地方来看人的,带的除了菊花就是绿草,胡小枫不爱那么素净的颜色。他那为了爱情生又为爱情死的母亲哪,活了四十多年也没收到丈夫送的玫瑰。
儿子给你补上了。
今天为你尽尽孝,这一回头,他又得投入祖国母亲的怀抱。
杜嵇山算着时间,胡唯一回家,赵姨连行李都给他收拾好了。胡唯低头弯了弯嘴角,直起身。
这是撵他走呢。
赵姨笑盈盈端着两盘饺子从厨房出来:“胡唯,快来吃饭,老爷子说上车饺子下车面,特意给你包新鲜的。”
“你爸来过电话,说等一会他送你去机场。”
洗了手,小胡爷什么也没说,独自在桌前吃饺子。年轻小爷们胃口大,吃了整整两盘才饱。
杜希开着车在门口按了按喇叭,胡唯隔着玻璃和他一招手,示意他等自己一会,转身上楼敲杜嵇山的房门。
“爷爷,我走了啊?过年有假再回来看您。”
杜嵇山站在门里,想开门,又不想开门,最后从鼻子里出气儿,哼了一下。
胡唯不死心:“我跟您说那事儿……”
“滚滚滚!耳朵聋了,听不见!”
胡唯咧嘴笑了,“得,我走了!”
在窗台上趴着眼见着杜希的车走远了,杜嵇山鬼鬼祟祟赶紧让保姆给二丫打电话。
“快,快给她叫回来,就说我不行了。”
“老爷子,你自己打吧,我可不敢打这个电话,回头二丫发现骗她,不得把房盖掀了?”
“反了她了还!”杜嵇山一背手,站在楼梯口。“不怕,你就说我心脏病,点名儿让她回来。”
说完,杜嵇山一看墙上的表,老谋深算:“再等一会,等胡唯的飞机起飞了,别让他俩有串供的时间,给我搞露馅了可不行。”
只等下午一点四十,从雁城去虬城的飞机起飞,保姆准时拿起电话打给了正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的二丫。
保姆也没敢说老爷子生命垂危这样的瞎话,只说你爷爷刚才不舒服,犯病了,现在在屋里躺着呢,嘴里念叨你好几遍,我看着实在可怜,要不……你回来一趟?
二丫这时候正跟胡唯生闷气呢!
听见家里召唤,二话没说,马上就答应回去。答应了,她还得问问:“小胡哥在家吗?”
这可把赵姨问住了,老爷子也没教她啊……
想了半天,赵姨实话实说:“刚走,他说六号学校要点名报道的。”
胡唯走了,正合二丫的意,她打定主意要不理他,立刻哼哧哼哧打着包回家了。
她也想爷爷了。
虬城回雁城,飞机还不到两个小时,二丫一出机场,伸手打了个车,脑子浆糊一样的。
她哪里知道回了家有三堂会审等着她!
杜嵇山带着几个儿子正在餐桌上喝茶水,他急的直用拐杖敲地:“你们倒是说两句话啊!!”
“说啥啊,这事有什么说的。”杜甘磕着瓜子儿,没事人似的。“他说跟二丫好上了,也得知道好成什么样,好到哪一步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您拦着,那么大个闺女拦得住吗,长两条腿想去哪去哪。”
杜嵇山瞪了二儿子一眼,回头看自己的大儿子:“老大,这事儿你说。”
杜敬是家里说话最有分寸的,他斟酌着语气:“爸,您也别心急,我看二丫跟胡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把她叫回来,别她倔驴脾气上来给您气个好歹,慢慢说,慢慢说。”
杜嵇山纳闷,怎么这几个孩子听见这事都不吃惊呢?
他又面向杜希:“老三,你说。我听你怎么说。”
杜甘呵呵一乐,吐了口瓜子皮儿。“爸,你问他?他心里高兴着呢,本来就怕胡唯在虬城跟亲爹跑了,这下搞个二丫拴住他,老三怎么着都不吃亏!这事成了,胡唯改口叫三伯,跟咱家一辈子脱不了关系;没成,他儿子也没啥损失。”
这话说到杜希心坎里去了,难得他转开头望着窗外掩饰笑容。
杜甘一摊手:“你看看,我说对了吧,偷着笑呢。”
杜嵇山气急败坏,这家里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是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他又看着二丫的亲哥哥,杜锐。
杜锐倒是态度立场都很坚定,绝对不行!
“是吧,还是杜锐想的明白,且不说咱家二丫年纪还小,就两个人是一个家门走出去的这一条,这让外人怎么看?我是这么想的,把她弄回来,先关在我身边待一段,没准俩人见不着面,也就淡了。”
“哎呀……不可能。”杜甘拍拍手上的灰,“爸,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他俩早在老三住院那时候我就看出苗头了。”
杜嵇山咂舌:“你看出来了?”
“您以为哪?胡唯要走那时候,二丫整天不爱说话,她父母走时她都没那样,霜打了茄子似的,她去虬城走的多乐呵,要不为啥大过节的不回来,就怕两人凑到一起当着咱们心虚,她哪有胡唯那小子会装模作样。”
杜敬环顾家里众人,看各怀心思,主动站出来说了句话。
“爸,要我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呢,是胡唯咱们看着长大的,什么样的孩子咱们了解,二丫喜欢他,不吃亏,总比社会上摸不着底细的小青年把握;另一层呢,胡唯在部队,干什么事都有分寸有保障。我在消防队这么多年,了解这样的孩子,前一阵我和舒萍还商量把我支队的科长介绍给二丫。”
杜嵇山是搞学术的,什么事都要辩证去看。“那,你说说不好的地方。”
“这不好呢,就是您说的,两个孩子都是咱们杜家人,就算这胡唯是小枫从外头带来的吧,外人眼里不好看。”
杜嵇山沉思着,连连点头。
“可——”大伯话锋一转,“您也不能光图面子,说句我不该说的,您都这个岁数了,哪有那么大的排场让外人看,孩子在一块高兴,真心实意,不比什么都强。二丫幸亏喜欢的是胡唯,这要是我家杜炜,或者杜锐,那才是真炸开锅了。”
众人思考时间,一时安静。
“不行!我不同意!”杜锐激动地站起来,“爷爷,二丫是我妹妹,您不能就这么草率……”
还没说完,二丫扛着包站在门口,清脆问:“老远就听见你喊,你不同意什么?”
完喽,小祖宗回来喽。
谁都不吭声了。
只有杜锐涨红着脸和二丫面对面,二丫换了鞋,见杜嵇山好好地坐着,心里大喊一声不好,知道自己落圈套了。
这三堂会审的架势!!!
杜嵇山慈爱地朝孙女招手:“你来,坐这,爷爷有话问你。”
二丫扔了包,小媳妇似的坐在桌头,嘴里嘀咕:“您怎么骗人呢。”
“呵呵,我不骗你,你在虬城干什么事情都不告诉爷爷了。”
“我也没干什么,我在虬城可乖了,天天看书学习……”
杜锐一拍桌子:“满嘴撒谎!”
二丫怒目:“你嚣张啥!”
杜嵇山摆一摆手,示意杜锐稍安勿躁:“对啊,你怎么跟爷爷撒谎呢,你说去虬城看你哥哥,你哥哥都回来了,你也不回来,是不是在虬城还有别的事情?”
二丫眼珠骨碌碌一转,心里知道是什么事了。
她嘴闭得紧紧的,就是不吭声。
“爷爷问你,你是不是喜欢胡唯了?”
憋了半天,二丫受气包似的:“是——”
杜锐心头火烧的蹭蹭旺,“你还有脸说?”
“我为什么没脸说?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小胡哥一个单身,没偷没抢,我俩是自由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