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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蒋徽穿着深衣, 头发用银簪利落地绾在头顶, 手腕上,戴着珍珠手串。灯光影的女子,灿若星辰的眸子闪着锋芒,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陈嫣凝视着珍珠手串。
    “看着眼熟?”蒋徽问道。
    “的确。”陈嫣点头承认,“听得出,有不少事,你已经知晓。”
    “对。”蒋徽说,“说起来,我对你,不是不钦佩的。”
    “彼此彼此。”陈嫣道,“我总是想不通,你在外人单势孤,只凭借着易容术,便数次死里逃生,是你运道太好,还是另有高人相助。”
    很明显,陈嫣并不知道蒋徽自幼习武、熟知各种机关毒/药。
    如果当初陈嫣曾命人直接与蒋徽动手,此刻便不会有这个困惑。
    “我运道的确不错。”蒋徽笑道,“为何那般算计我?”
    “为何?”陈嫣讽刺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钟情董飞卿,而他,对你亦是用情至深。”
    蒋徽道:“不妨多说几句。”
    “你写过一个话本子,局外人看的话,大多会联想到那是唐修衡、董飞卿、程恺之等人的过往。”陈嫣一笑,“其实不是。那是你意象中的你和他。我确定这一点,是在你们先后离京之后。”
    蒋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嫣缓声道:“你们的文章之中,有很多观点相同,只是表述方式不同;你们的猫图之中,画得最好的从来是一只白猫——你们都特别喜欢它,画出来的它,格外地活灵活现。没冤枉你们吧?”
    蒋徽说:“这些,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指出,我以前都不知道。”
    “单单这些,我并不能认定你们是两情相悦。”陈嫣如实道,“直到出了珍珠手串、发箍的事情,我便可以确定,你们情根深种。”说着这儿,她笑了,好奇地望着蒋徽,“我不明白,那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也不明白,董飞卿那段日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蒋徽自嘲地牵了牵唇,“我犯傻、发疯的时候从来不少。”
    是的,陈嫣说的没错,那次,她就是有点儿疯了、傻了的意思。
    那天,萧瑟的风中,她雇了一只小船,泛舟湖上,去往建在湖中心的一个饭馆。
    饭馆的招牌菜是西湖醋鱼,说过的,要亲口品尝江南的美味,可以的话,不妨请教老板,细品做醋鱼时的食材、配料,日后可以自己做。
    离饭馆越近,心绪越是低落:江南的风味小吃、名菜,就快尝遍了,风景也是得空就看,迟早会看完。
    一次次地,在心里问:董飞卿,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还能等多久?——挽留自己停留的理由,越来越少了。
    她是想,如果他来江南,定不会隐姓埋名,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街头巷尾。
    无望的等待中,也想过,要不要写信询问叔父或修衡哥,却总是无法鼓起勇气——那样的话,她成什么人了?叔父、哥哥知晓全部真相之前,会否因误会而嫌弃她品行不端?又会不会因她而误解他?
    她倒是无所谓,可是他呢?
    不能那样做,真的不合适——到如今回头想想,他当初应该也是那样的心思吧?所以,也没请叔父、哥哥帮衬。
    心神恍惚着,到了湖中心。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笑盈盈地迎她,抬手做出搀扶她上岸的姿态。
    她那时不但不警觉,整个儿就跟个傻瓜一样,伸出手去。
    就在那片刻间,女孩子迅速出手,不知是怎样练就的手法,一下就把手串的搭扣解开了,随后虚张声势地低呼一声——手串落入了水里。
    她眼睁睁地看着手串落入了水中,下一刻,想都没想,跳入水中。
    水看起来特别清澈,她水性又不错,想着怎样也能找到手串的。
    结果是没有。
    水看起来再清澈,敌不过水太深,到了水中,没法子确定手串落到了何处。
    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她清醒过来,也在同时发现,船家、饭馆中的人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人都被收买了,而且笃定她会冻死、淹死在水中,或是上岸之后,被困死在饭馆。就算能活下来,也会染风寒,陷入病痛交加的窘境——这一点,他们真没料错,后来,她落下了病根儿,如果不是后来董飞卿请到了严道人为她调理,也就能捱三二年。
    而在当时,她并没想这么多,只知道要找到——那是董飞卿亲手为她做的手串,她从最初就特别喜欢,有几年了,每日都戴在手上。
    就算等他是一辈子也没结果的事,给她点儿念想总不过分吧?
    一次一次,潜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直到天黑了,力气用尽了。她爬到岸上,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活了这些年,从没那样狼狈过。想想就狼狈。
    那天晚间,她蜷缩着身形,在深浓的夜色中无声地哭了。
    哭了很久。
    并不是因为手串的丢失,是觉得等待的路太长、太黑。
    孤单地走了那么久,心累了,不知何时就碎了。
    想要的不多,再见到他之后,哪怕只是以妹妹的身份留在他附近,便足够。
    可生涯连这点希冀都不肯成全。
    傻兮兮地哭到半夜,哭不动了,拖着灌铅似的双腿,一路走回到住处。
    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去的。
    进门后就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觉得头疼、周身一时发冷一时发热,随后发现,珍珠发箍不翼而飞。
    一直放在身边珍惜着的甚至依赖着的与他的那点儿牵系,失去了,再没有了。
    她整个人陷入了极其糟糕的状态:像是跟自己有仇似的,把身体的不适当解闷儿,不肯按照大夫的叮嘱按时服药,稍稍见好一点儿,就再不肯去抓药。
    没盼头了,惜命不过是让自己受折磨的岁月更长。
    能免则免吧。
    她只要做到不让人以为是没出息的自尽、没被潜伏在暗中的人平白去了性命,便是能做到的最好的交代。
    那期间,做好了来年春日回京的打算:要回到京城,在把自己这条小命折腾没之前,整治丁杨、谭家、蒋家长房。
    在他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笑,又想哭。特别想问他:你怎么才来?但是自己知道,出于多年的习惯,神色必然是冷淡的,或者是面无表情。
    几日后,两个病秧子在茶楼定下终身大事。
    在他看来,她同意的一定太过草率吧?当儿戏一般。
    然而事实并不是。
    应该嫁他,没有不嫁的理由。
    决定携手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和他都变了很多,变得更不会过日子更离经叛道了。
    究其根本,应该是各自身上的病痛折磨所致。他们的心,不能清醒、沉静,在一起过日子,她若处处计较,大抵每日都要来几出河东狮吼;他若处处计较,大抵捱不到成亲就要放弃——他没长性,天下人皆知。这些事,可不是面上相安无事、交谈不多就能忽略的。
    有时面对着他的忍耐、包容,会很奇怪:这要换了她熟悉的董飞卿,不出三五日就会跟她分道扬镳。
    有时看着他左一出右一出,气得心口作痛,但懒得指责。只是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跟他混下去吧,有一天就过一天,哪天实在忍不了了,好合好散,谁又没规定过成亲之后就一定要携手白头。
    说白了,谁还没个眼瞎的时候?尤其她,眼神儿好才不正常。
    幸好,成婚三两日便陷入僵局之后,他一直没有灰心,一直不着调但是一点一点的去探询她的想法、态度,商量着度日。
    又一次的,让她深爱他,惜取点滴的美好。
    但是,得承认,总是有点儿矫情,不肯主动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
    不敢,也不好意思。怕他因此心里有底,又开始没正形地过日子,时不时把她气得五迷三道。
    日复一日的,她会控制不住地吃醋,亦无法掩饰地更依赖他。怕了,真的怕了再与他失散。
    他总是让她生气、啼笑皆非。
    可是,她深爱,离不开。
    遐思间,陈嫣也出神片刻,询问蒋徽:“你到底是从何时钟情于他的?”
    何时开始的?蒋徽一面回想,一面微笑道:“你到底是为何故,要那般处心积虑地折磨我与他?”
    第56章
    陈嫣说道:“此刻我只能告诉你, 当初我接近他, 并不是因为钟情他。”
    “那多好。”蒋徽盈盈一笑。
    陈嫣道:“前尘旧事, 翻出来的话,不过是连累无辜。与你们的一切纠葛,都因我一人而起。我知道,如今到了你们与我清算的时候。我无话可说, 静待发落。”
    蒋徽凝着陈嫣,目露欣赏之色。回京之后,遇到了那么多事, 态度最坦荡、务实的,只有面前的陈嫣。同样的处境,别人都在忙着讨价还价, 甚至跪地求饶。
    陈嫣现出解脱之色, 审视蒋徽片刻, 绽出一抹由衷的笑, “有些事,尘埃落定时, 你会明白的。到时若有兴趣, 可以当面询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我记下了。”蒋徽问道, “董飞卿曾经收到过一封信, 字迹与他一般无二。出自何人之手?”
    “秦桦。”陈嫣并不隐瞒,“我就算有心, 区区几年光景, 也不足以深谙董飞卿笔法中的精髓。”停一停, 又道,“你们怎样处置秦桦、袁琛,我无权过问。但是,他们的确是受我胁迫,才长期听从吩咐,全力帮衬。”
    “嗯,知道了。”
    陈嫣望着蒋徽,眼中笑意更浓,“这份儿涵养,当真是极佳。你这个人,很有意思,的确是与众不同。”
    “是么?”蒋徽笑开来,明眸熠熠生辉,如实道,“以前也并不是这样。被你和谭家追杀算计期间,一来二去的,寻常言行之中,大多会藏起性情中的棱角。”
    “你离京前,我们若相识,或许会好一些。”陈嫣语声宛若叹息。
    “好在哪儿?”
    陈嫣道:“我应该不会处心积虑地算计你。折磨人的法子有的是,并不一定要用他钟情的女子做文章。而你,该是我钦佩的那种女子。”
    “谬赞了。”蒋徽一笑置之,言归正传,“曾镜之死,与你有无关系?”
    “你说呢?”陈嫣轻轻地笑了,“你又不是不会看风水。这宅子本就死气沉沉的,自曾镜死后,便是阴森森的。我倒觉得还好,只是下人受不了。承宇大抵也不大适应。”
    蒋徽想起听说过的一件事,“你把承宇安置到别处了?”
    “对。”陈嫣说,“新宅不错,承宇很喜欢。另外,董家送来了一万两银子,我也给他了。”
    “他一定想不到,风雨飘摇时,你肯善待他。”平心而论,蒋徽其实都没想到。
    “他之于我,就像是每日都会看到的一个物件儿。”陈嫣笑说,“不喜欢也不厌烦,也就犯不着在遇事时连累、迁怒。董家不同,日后——我走入绝境之前,他们要依照我的吩咐,为我办妥种种事宜。”
    蒋徽扬了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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