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议论纷纷,男人将红绸往马背上一抛,牵着马匹朝无事斋的后院走,临走前道:“放鞭炮,开张!”
一身斯文打扮的男人大约有四十多岁,听见那大胡子男人说了这话,脸上立刻扬着笑,让那十多个文人前去点爆竹烟花,第一挂爆竹响起来时,无事斋周围就开始热闹了。
将马匹牵到了后院马棚里喂草,男人不羁地将梳得整齐的头发揉乱,正跨步准备从后门往无事斋里走,然后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声音。
“钟留,今个儿胡子修过吧?整齐多了啊。”沈长释手上提着两盒糕点,一边小跑朝钟留过来一边说:“我刚才在人群中瞧见你了,好威风啊。”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威风。”钟留将裤子提了提,对沈长释说:“穿着这身别扭死了。”
“你这身和平时有什么区别吗?”沈长释上下打量了他那依旧乱糟糟的衣服,钟留煞有其事地说:“你没发现我为了看上去整齐,把腰带换成了宽的了吗?”
“看、看出来了。”沈长释扯了扯嘴角,勾着对方的肩膀道:“我也有许久没见到你了,你这么些日子都在哪儿飘呢?”
“捉骆昂去了。”钟留道:“前两年白大人让我捉了骆昂别让他四处为非作歹,所以曲小荷的案子一结束我就去找骆昂了,找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又花了几个月追他……”
“打住!”沈长释摇头:“我没兴趣,你只告诉我捉到了没?”
钟留摇头:“没。”
“你可真有本事。”沈长释嘿嘿笑着,对他竖起了嘲笑的大拇指,见钟留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了,这便跨着步子朝楼上跑,一边跑一边扬声道:“哎,白大人,您要吃的桂花糕我给您买回来了嘿!”
无事斋外还在放爆竹,一串一串响个不停。
无事斋前是书斋,无事斋后则是供人休息的茶馆,茶馆只占无事斋的三分之一大小,连带着一个供人赏花的院子,此时茶馆的二楼,听着爆竹声正品茶的两人同时侧脸朝楼梯口的方向看过去。
沈长释几步就上了二楼,将手中雕花的红漆木盒放在了桌上。
身穿白衣的姜青诉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将盒子打开瞧见里头做工精巧的桂花糕,桂花的清香味儿顺着盒子飘出,她立刻拿了一块尝起来:“唔,对,云仙城的桂花糕简直是一绝。”
“您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云仙城的桂花糕而留下来的吧?”沈长释在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
姜青诉堪称迅速地解决了一块桂花糕,嘴里还吃着点儿,朝沈长释看过去说:“还有其他理由吗?若无事斋做得好,我打算在柳城也开一个。”毕竟柳城的糖葫芦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了。
刚上楼的钟留听见姜青诉这话,愣了愣:“还要再盖一个?”
“你舍不得钱啊?”姜青诉朝钟留瞥过去。
钟留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反正他家的钱也是托了无常大人的运才能财源广进的,虽不是大昭国首富,却也是吃穿用度一应奢侈还不用担心家财败空的,帮着白无常盖一间无事斋,也没关系。
没错,无事斋对外挂在了钟家的旗下,实际上原先想要盖的,就是姜青诉。
这些天钟留虽四处奔波没能和几人见面,前两日无事斋确定开张,姜青诉拉着单邪到了云仙城时,钟留才有机会与大家会面。
当时姜青诉的手里就捧着桂花糕,吃了一口后将剩下的半块塞进单邪嘴里,单邪没黑脸,也没吐出来时,钟留惊讶之余已不是猜想,而是笃定这两位大人在一起了。
尤其是沈长释古怪的眼神,对他抖着眉毛,恨不得昭告天下。
只要姜青诉在,无常大人那身上的戾气至少能收敛一半,钟留和沈长释两人陪在身边坐着也不觉得太难受。
要知道,以往他们多半只有站着的份儿,无常大人不允许,哪儿敢端着凳子就坐呢。
爆竹还在继续,沈长释问姜青诉:“为何要起名叫无事斋?”
“我闲来无事想要盖着玩儿的,便叫无事斋了。”姜青诉说着,已经吃了第二块桂花糕,这才想起来对面还有单邪,于是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对方:“尝尝。”
单邪轻轻摇头:“不了,你吃。”
姜青诉也不跟他客气,她知道单邪也未必能尝得出来这桂花糕的香气,还不如让自己吞入腹中,但这么一想,又觉得单邪可怜,本来在地府就够无趣了,他居然连吃喝上的乐趣都找不到。
去年元朔,京都下了一场大雪,姜青诉拉着单邪破例改了自己记载在史册上的结局,后来姜青诉知道,单邪同意她去,也是因为与此相关的人,命里有这么一劫。生死簿上对那几日标记不祥,走向不同,姜青诉的插入,只是那几条路中的一样而已。
姜青诉解决了自己的事儿,拉着单邪离开的京都,又四处游玩儿了一阵,盛暑之时走到了云仙城,当时她就觉得这里的桂花糕好吃,而云仙城的地属又好。
她随口一说:“这地方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好似看书的人不多,一个城池里才只有两个书斋,小得可怜。”
“你想看什么书?”单邪问她。
姜青诉咧嘴一笑:“十方殿里的书多,我当然看得够,只是想到大昭朝廷里突然损失那么多官员,去年秋试虽进了不少举人,但也并非各个儿都有才能。这几个月转下来,贫穷地方且不说,即便是云仙城这种富饶之地也将读书识字怠慢,看上去,似乎只有挨着京都的一些城池才愿习文。”
单邪听她这么说,有些不太高兴了,只说:“你还放不下当官的乐趣?”
姜青诉听出他口气里的酸味儿,将手中的桂花糕塞进他的嘴里问:“甜吗?”
“尚可。”单邪道。
姜青诉这才说:“我在地府也是当官儿的啊,阴司的官儿可不小呢。我只是由此瞧见了大昭的衰败,总觉得要不了几十年,大昭恐难再有这盛世。而且……读书也不是坏事啊,若我还再世为人,有点儿钱就全用来开书斋了,在云仙城开个大的,再在上次去的那地方也开一个,免费开放,供人阅读!”
当时单邪笑一笑,而姜青诉也只是随口一提的话,等他们离了云仙城,这无事斋就借着钟家的银两,操办起来了。
回想至此,姜青诉觉得好笑,她大刀阔斧说的一些瞧上去壮志凌云的玩笑话,反而被单邪这个有心人当真了。
屋外的爆竹声刚好停了,姜青诉笑道:“好热闹。”
无事斋负责人正扬声说话,都是些开张的场面话,就在这个时候,单邪眉心微皱,姜青诉瞧见,立刻看向沈长释道:“沈,阴阳册。”
沈长释愣了愣,刚将阴阳册拿出,无事斋前边发出了一阵喧闹声,伴随着众人的惊呼,一句话传到了在场四人的耳里。
“有人烧死了,有人被烧死啦!!!”
第96章 人鬼书:二
无事斋开张第一天, 鞭炮与烟花放完的之后只是眨眼般的功夫,门前就死人了。
这必然不是个好兆头,众人慌乱, 大部分的人转身跑开了, 只有寥寥几人留在原地看热闹,或是认识死去的那个人, 围在旁边不知所措。
花钱请来的书斋负责人也楞在当场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十多个书生通通回到了书斋里头躲着,生怕自己被那大火误伤。
原本在后方茶楼喝茶的几人走了出来,书斋负责人只认得钟留,知道这是钟家的大人物, 谁也得罪不起,更是这家书斋的真正主人,瞧见钟留率先过来, 立刻拉着对方的胳膊说:“东家!这这这……这死人了,可如何是好啊?”
钟留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别急,我先看看。”
钟留出来了,那书斋的负责人瞧见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一个书生装扮, 唇色很红,嘴唇薄而宽, 瞧上去像个账房先生。
而那人身后还有两人, 男子一声玄衣威风凛凛,女子白裙加身眉目含光, 这两人一瞧便是人中龙凤,路过门口,书斋负责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无事斋门前有些乱,地上都是烟花爆竹留下的残屑,还有许多被烧着成灰的。
就在无事斋不远处靠着对面墙角,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还燃烧着火焰,大火将地上烧出了一条挣扎的痕迹,而那名男子全身都是焦黑,以一个狰狞的姿势死去。
钟留走到那男人跟前去看,大火将墙壁都烧黑了,他抽出腰间的葫芦打开喝了一口,嘴里含着水朝大火一喷,点点水渍就将大火熄灭,留下正冒着烟的尸体。
沈长释也走过来了,瞧见那人被烧死的样子顿时伸手捂着嘴转身差点儿呕了出来,他没敢再看第二眼,只问:“怎么烧成这样了?难道是烟花爆竹过多造成的?”
“不会是烟花爆竹造成的。”钟留往后退了一步,久盯着那尸体他也觉得不舒服。
姜青诉挽着单邪的胳膊走过来,她没靠近尸体,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么些年见过各种人的各种死法,姜青诉觉得自己的承受力都磨炼强硬了许多。
顺着地上的痕迹看了一圈,姜青诉道:“他站得位置离烟花爆竹较远,地上的痕迹恐怕是他后来挣扎着染上的,还是先了解一下过程如何吧。”
说完这话,姜青诉转身看了一眼书斋的负责人,便笑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先生不敢当,小人姓黎,名泰和。”书斋负责人道。
钟留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说:“老黎,这两位是贵客,之后会暂住无事斋后院,期间不要打扰,有需要他们自会来说。”
黎泰和见钟留都说这两人是贵客了,便知得罪不起,于是拱手道:“失敬失敬。”
“无碍,黎先生不如与我一同进无事斋,先将方才发生的经过说一遍。”姜青诉点头,拉着单邪往回走,还朝那边脸色不好直犯恶心的沈长释道:“让你看的东西你看了吗?”
沈长释这才想起来阴阳册,于是跟了过去。
听黎泰和说,当时鞭炮已经放完了,就差几股烟花,人群中靠中心的一处突然听到了个男人大声喊疼,跟着他一道来的几个友人纷纷问他情况,结果那男人只叫了几声便没法儿再开口了。
从男人的腹中忽而生出了一团火,男人大口大口的鲜血往外涌,大火将他的肚皮烧通,点着了衣服,而他的皮肤顺着四肢开始也在逐渐燃烧。
从里到外,血水从身上滴下来,男人痛苦地挣扎,在地上滚了几圈,刚挨到地上爆竹留下的纸屑就燃烧了起来,头发衣服无一处不在冒烟,只是一个眨眼,男人便浑身浴火,在人群中冲撞。
他的友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却没有离开,而看了全过程的人瞧见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从里而外地着火烧便全身,大多都尖叫着跑开了,那个男人挣扎到了对面墙角处就停了,倒在那处再也不动,身上的大火还在继续。
姜青诉也看出来了,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直接燃烧那个男人,而且黎泰和说他是从内而外燃烧说得非常肯定,因为男人在吐血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好好儿的,不一会儿才开始冒烟、烧着。
过程说完,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单邪眉心紧皱,有些话并不方便当着他人的面说,钟留也瞧出来了,便对黎泰和道:“你去让人把门口收拾收拾,咱们刚开业就发生这事儿,这几日先不开张了,等风头过去了再供人进来看书吧。”
黎泰和哎了一声应下,便让人出去整理,顺便报官把尸体给弄走。
人走了之后,沈长释才将阴阳册展开放在桌面上,指着上面的字迹道:“无常大人……我、我看不懂。”
姜青诉朝阴阳册上看了一眼,心中猛地一跳,这字与单邪给的黑金符文上的字很像,与柳城城主朗争意布下锁魂阵时,那尸体上用朱砂写的字也很像,这种字她也认不得,只有单邪知道。
单邪瞥了一眼字迹,道:“云仙城-苏裘。”
姜青诉皱眉:“为何这次显现的字迹会是这种古老写法?与以往大不相同啊。”
“与以往案子的死人也不同,这个苏裘……身上带有古怪的东西。”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此事恐怕有些难办。”
“感觉出来了,不如我和沈现在去截住方才死掉的那个人的魂魄,说不定还能问清楚他生前究竟碰到过什么人。”姜青诉说完,朝沈长释看了一眼,沈长释立刻将阴阳册拿回来合上,正准备与姜青诉离开,单邪道:“不必了。”
姜青诉问:“怎么了?”
单邪道:“魂魄不在。”
“不在?”姜青诉皱眉:“不在是什么意思?”
单邪道:“人若死,短时间魂魄不会去地府,先有离魂之召、再有离魂之实,魂魄离体之后会环绕尸体一段时间,再慢慢飘入离魂道中,通往地府,方才这人烧死直至我们出来,在他身上或周围都没瞧见魂魄,显然魂魄已经不在了。”
这回别说是姜青诉,就是沈长释也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了。
收到了姜青诉询问的眼神,沈长释摇了摇头道:“我在位四百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现象。”
“你自是没见过,就是我……也是第一次见。”单邪说完这话,在场三人都愣住了。
单邪缓缓勾起嘴角,眼眸中含了些许冷漠与阴狠:“时隔几千年,又一个与地府作对的阵法被研究出来了。”
几千年前,正是乱世之际,第一批修道者现世,那时还未分清修、浊修,灵、妖也未区分,所有的魂魄都得从地府走,有的修道者与妖走了捷径,他们捕捉到了魂魄的特点,造出了许多摄魂捕鬼的阵法。
这几十年下来,姜青诉见识到了梅灵以自身本体困住魂魄使人夜晚复生;长生碗借命不还改他人结局;人肉磨碎了塑造神像吃千户香火妄图成为伪神;锁魂镇以人皮、狗血为引,困魂魄于离魂道不来不去;取一样媒介设下换命之阵以此来增添寿命改写命运。
一桩桩一件件,单邪见怪不怪,毕竟这些都是老把戏,即便有些阵法换了,或是口诀换了,但其根本没变,统统能在阴阳册中显现。
唯独这一次不同。
千年来少有的不同,让单邪眼中起了些许兴趣,并非是善意的兴趣。
沈长释和钟留已经许久没从无常大人的脸上看见这表情了,似笑非笑,嘴角虽是勾起,身上的狠厉与阴寒却加重了许多,一瞬两人站了起来,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略微颔首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姜青诉也愣住了,第一次愣是看见了单邪这笑,第二次愣是沈长释与钟留的反应。
她记得自己以前似乎也看见过单邪的这抹笑容,在她刚到十方殿办梅灵与李慕容的案子时,因为身上一魂一魄被梅灵本体吸了进去,从而心智不稳,成了痴傻孩童的样子,那个时候钟留和沈长释两个人将当时捕捉的风月场所女鬼魂魄抽了一魂一魄放入了她的体内。
姜青诉在那时见到过单邪的这抹笑,那并非是她的记忆,反而是她通过了身体里女鬼的魂魄,看到了面对女鬼魂魄时的单邪。
回想至此,姜青诉突然发现这二十多年,眼前的人变了许多,恐怕是她与对方心意相通,故而忽略了这个人原本给她的感觉,便是如雪顶的狼,即冷,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