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臣子的身份,向君王陈述为君之道。换言之,王行之是想知道他们的为政之道究竟是什么。
那么与其就某个小小的主题发表见解,还不如按王行之的意思,怎么宽泛怎么来,政治主张其次,为官之道才是根本!
理清了思路,李文柏的大脑顿时活泛起来。
劝谏之道并不是自嗨,而是要以君王最能接受的说辞,表达出上奏者本来的意思,要让君主接纳,而不是愤怒。
当今雍和帝是什么人?据贺青的描述,其人上位不正,却文武兼修英明神武,外紧内松,外王内法,时刻以江山社稷为己任,自认为是古往今来第一明君,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直言纳谏的形象。
一桩桩一件件,和某鼎盛王朝的太宗皇帝简直如出一辙!李二最喜欢的文臣是谁?魏征!魏征最有名的奏表是何?《谏太宗十思疏》,只是那魏征是以臣子角度,他只是一介白身,文章许多说辞就要边上一变,心中过了一遍之后,李文柏动了。
转瞬间提笔如有神,行文如高山流水一泻千里,额头细密的汗珠滚滚渗出,写到情动处往往忍不住要深吸一口气,暂停半晌缓和情绪方才继续下笔,如此情态不仅让王行之兴味盎然,更是惊得早已经“写”完得意洋洋想要看李文柏出丑的赵旭之一愣一愣。
赵成义眉头紧皱,终于忍不住低声询问贺飞宇:“贺少将军,李公子这是在作甚?”
贺飞宇眉头一挑,分明是懒得理的神态。赵成义吃瘪,只好压抑住心中怒火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李文柏身上。
又半个时辰过去,李文柏终于长舒一口气,搁笔起身:“大人,学生做完了。”
赵旭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得出神竟忘了交卷,不由疾声道:“是本公子先写完的!”
“好,请赵大人、贺少将军稍待,本官这就当堂阅卷。”王行之招招手示意书童把李文柏和赵旭之的卷子收来。
先是审阅赵旭之的卷面,王行之一目十行,眼神从认真渐渐转至漠然,看完默默无语,只盯着赵旭之的双眼。
赵旭之被看得心虚,忍不住梗着脖子道:“怎么,被本少的才华惊到了?”
“赵公子,本官斗胆相问。”王行之的语气几乎能听出冰碴子,“此文章,当真是赵公子所作?”
难道被发现了?
赵旭之心下一颤,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默写的是父亲早年间一份从未递交上去的奏折,虽然不知道为何没有递交,但后面看父亲不甚重视,应该也只不过是个废稿。
此稿除了亲笔撰写的父亲和誊抄过的自己之外,应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才对,王行之如此说话,定是装模作样想要诈自己!
赵旭之强自镇定下来,昂起脖子道:“没错,正是本少所作!”
“啪!”
王行之一掌拍在桌案上,面上满是怒色:“荒谬!”
“王大人?”赵成义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王大人为何发怒?可是小儿写错了什么?”
“写错?不不不,此文章花团锦簇,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一看就是久在朝中为官,且对当今熟稔至极者所写,如果本官未记错的话,令公子现年才不过十六,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啊!”王行之盛怒之下把卷纸团成一团一把扔到赵成义怀中,“还请赵大人瞻仰瞻仰,是否觉得此文有些眼熟!”
赵成义顾不得在乎王行之的态度捡起卷纸,几乎是颤抖着手将其摊开,一目十行过后无奈地闭上眼,确实,此文是他六年前所作,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呈上去的奏折。
“王大人,是下官管教不严。”赵成义站起身,看起来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还请王大人高抬贵手,放犬子一把。”
“父亲?”赵旭之被急转直下的形势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他不明白,就算被发现是抄的又怎么样?大不了不收他就是了,何至于就愤怒成这个样子?父亲又为什么要对那老头这么低声下气?
赵旭之不明白,李文柏却明白其中缘由,看向赵成义的目光忍不住有些同情。
抄袭在后世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在古代文坛可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就算是科举这等能让人甘愿孤注一掷的场合,考生们有夹带的、有想方设法找考题的、有贿赂考官的、有找人代笔的,作弊之法不知凡几,但绝没有人敢于直接抄袭!
凡是被查出抄袭的,从此在文坛就成了欺世盗名之辈,甚至会连累抄袭者的亲朋好友都被质疑。
如果王行之把赵旭之所作所为公开,赵成义位高权重或许不会受到多少牵连,但赵家其他子弟包括赵旭之本人的名声和前途可就毁了,这对自持书香门第的赵家来说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
赵成义双颊因愤怒和羞耻涨得通红:“下官教子不严,教子不严呐!”
赵旭之早就被吓懵不知作何反应,见父亲气成这个样子也不敢再犟嘴,本能地吐出了一句认错。
不知是因为赵成义的低头还是赵旭之的反应,王行之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一些,面色也恢复了正常:“赵大人请坐,令公子的事情,待本官阅卷完毕再行讨论。”
说完拿起李文柏的卷纸,这次看得专注了许多。
不知怎的,李文柏看着王行之认真凛然的眼神,联想到赵成义和赵旭之的反应,竟然有些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没有直接抄袭。
第64章 学生
诚然在这个世界中并没有《谏太宗十思疏》, 他也巧妙的避开了时政, 只针对为君之道阐述了见解, 虽说有点对不起魏征先生, 但至少在这个世界来说, 是绝对不可能证明他抄袭的。
但问题在于,和李文柏这个名号挂钩的向来都是发明和经商,从未和诗书文章搭过边, 突然来这么一下, 是不是有些用力过猛?
只此一次,科举之后下不为例!
李文柏默默在心中发誓, 他也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诗书歌赋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加无与伦比的天赋, 他半道上赶鸭子上架, 也就只能借助先贤的力量了...
下面李文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王行之却越看眼睛越亮,一气呵成看完还不够,还要意犹未尽地再看一遍。
凭心而论此文若是当朝宰辅所作还不至于如此惊艳, 但出自一个年仅十八,出身商贾之家从未与政坛打过交道的少年之手, 就足以让王行之击节赞叹了!
看到兴致之处, 王行之终于忍不住朗声诵读起来,清朗的嗓音不断撞击着众人耳膜:
《谏圣上十思疏》
学生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 必积其德义。
……
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十思!好个十思!”王行之击节赞叹,“当今虽为不世出之明君,然继位十数载,政事已时时,往往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国朝尚未到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之时,李文柏,你这篇进谏写得正是时候啊!若不是身份所限,本官都想直接让此文上达天听!”
赵成义此时也有些发怔,他轻商只是出于政见,对李文柏其人并未像赵又之般看不起,但也确实没想到短短一个时辰,这少年便能写出如此句句珠玑之文,且行文半点不清高自傲,字字恳切,一肝胆忠臣的形象跃然纸上,即使是今上真看了,也会认为上此奏章的是个难得的直臣吧。
难道这个李文柏,真的有从政方面的天赋?如此...
提拔后进的想法刚刚升上来又被赵成义压下去,可惜了,这是个出身商贾之家的少年,必定亲近商人,又与贺家往来甚密,此人若掌权,必会亲近商人武将,对国朝稳定大大不利,绝不是个可以提携之人。
但如果...
赵成义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爱才之心,心想李文柏毕竟年轻,年轻就容易犯错,又常年浸淫在商人堆里,或许是无人教导才走上歪路,往后找人开导开导,若能将其引回正途,大齐便可多了一名良臣。
只是还有一事...
李文柏被表扬得脸上发红,他正是想到此时大齐的国情和魏征上《十思疏》时颇有相似,且对其内容的确从心底深处感到认同,这才做出此等选择,本也是抱着些万一真能让圣上看到说不定能起到几分警醒作用的心思。
这猛地被当世名儒称赞至此,赵成义和贺飞宇的目光也明显发生了些变化,想起历史上直言上疏的魏征和虚心纳谏的李二,李文柏觉得双颊有些发烫。
定了定心神,李文柏迎着王行之意味深长的视线,面上微微有些发红:“不瞒大人,李文柏在家乡行商之时曾遇到过一位年长的道人,喝了点酒就喜欢评论时世,学生年少轻狂也曾与其争论过,后来才知道其所言不假,大齐确确实实比之从前宽松了不少,鱼肉百姓之事也时有发生,学生惭愧,《十思疏》其实是从那道人所言中得到的灵感,学生不敢居功...”
虽然李文柏说话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但在座的所有人还是将其中的意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李文柏在说,方才的文章并不能算作他完全原创。
不到一盏茶前正因为被发现抄袭的赵旭之目瞪口呆,简直想抓住李文柏的衣领问他是不是疯了!
没看见刚刚自己的下场吗?王行之明明没有看出来,为什么不顺势遮掩过去反而要主动提出来?这人脑子出问题了吗!
抓狂之时,赵旭之却也不得承认,就在李文柏毫不犹豫把事实陈述出来的同时,他的胸口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平生第一次,看这个不入流的商贾子弟觉得顺眼了许多。
王行之一手按卷静静听着,李文柏越说头垂得越低,王行之的视线却越来越温和,最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李文柏,你可知,你若坚持说此文是你所做,下场可就和赵旭之一样了?”
此言何意?李文柏讶然抬头。
“你啊,还是年轻。”王行之忍俊不禁,“还是那句话,文是好文,也着实有上达天听的价值,但此文不应该出自你之手,可明白?”
李文柏恍然大悟,原来王行之这是对自己的试探!
同朝为官,对于赵成义的文风王行之自然熟悉,赵旭之又是个腹中空空之人,确定其抄袭根本想都不用想。
但自己不同,自己有文赋基础,又以不符合年龄的奇思妙想闻名,王行之虽能肯定此文不是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年能写出来的,但却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抄袭,还是受了名家指点,是以故意装作没有察觉,想要试探自己的反应。
如果自己傲然接受,便能坐实了抄袭之命,就算没有证据王行之恐怕也不会再看他一眼,但自己刚刚冲动之下的言论,却刚巧自证了清白。
这个时代隐世名家遍布各地,就连圣上都时常下旨要各地官员注意查访隐士,在乡间因缘际会偶遇高人之事虽然稀少,但却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明明谁也不知道那道人的存在,自己大可以装傻到底,最终却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如此高人,可惜无心社稷。”王行之又拿起卷纸细细浏览了一遍,“不错,李文柏,你虽是得高人指点,但能引为己用已是不易,当得起本官一声称赞。”
赵成义也是连连点头,看向李文柏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痛惜,这么好的苗子啊!怎么就被贺青那个武夫给抢先了,广陵府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这次回去后定要将此事报给老师,如此人才,如果养歪了可就是祸乱朝纲的心腹大患!
“哈哈,好样的!”贺飞宇大笑着一跃而起,大掌挥舞着拍向李文柏后背,“有一说一,不愧是我贺飞宇的兄弟!”
李文柏被拍得一个踉跄,沐浴着两位长辈截然不同的视线深觉吃不消,而一边的赵旭之早已呆在原地,脑袋卡住再动不了。
“咳咳。”王行之轻咳两声,见贺飞宇忙不迭地又窜回座位上连连赔笑,才止住到嘴边的呵斥,轻轻敲了敲桌面,“既如此,李文柏,你确实有做本官学生的资格,今日便入学吧。”
许了李文柏,自然就没赵旭之的份了,赵成义嘴中苦涩,但想到自家儿子做的事又怎么都辩解不出口,只得拱手告退:“下官拜服,只求王大人宽宏大量。”
有了李文柏的对比,赵旭之也受了他那满身混不吝的气场,不好意思地挪挪嘴:“王大人,本少...不是,我错了。”
“知错能改,倒也没有病入膏肓。”王行之的表情温和下来,“赵大人,束脩留下吧,这个学生我王行之收了。”
赵成义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王大人,名额...”
“名额给你儿子,不明白么?”王行之有些不耐烦了,“李文柏本就有资格入我半山书院,无需占用那劳什子的名额。”
赵成义眨眨眼,回味出王行之话中的意思后不由大喜:“下官明白了,下官代犬子谢过王大人,还请大人以后严加管教!”
赵旭之还没反应过来,刚想问什么突觉膝盖一痛,双膝不由自主地砸在地砖上,一转头就对上了父亲那冒着火的双眸。
“孽子,还不谢师!”赵成义看着呆愣愣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啊?”赵旭之茫然眨眼,抬头望上王行之凛然的面孔浑身一抖,脱口而出,“学生谢过先生!”
“行了,下去吧。”王行之显然不愿意再废话下去,“明日早课,迟到的话就无需再来了。”
赵成义郑重施礼,而后捏着赵旭之的耳朵将人活生生拖了出去。
直到赵家父子从视线中消失,李文柏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王大人,为何...?”
不是说半山书院入学的时期早就过了吗?不然自己大可试试直接考进去,何必费这么大心思走后门?
贺飞宇摸摸头,也是茫然不解的模样。
王行之简直快被这俩对文官系统一窍不通的家伙气笑了:“人家利用身份塞进来是自恃出身不惧没有前途,只需混个功名便可,根本不在乎此种污点,李文柏,你凭什么不在乎?凭他贺青能把你安排进军营做个文书吗?!他贺青是不是老糊涂了,竟跟着两个不懂事的小辈瞎胡闹!”
文官晋升向来最重出身,世家大族优于寒门子弟、进士及第优于同进士及第、进士科优于明经科、明经科优于明法等科、举人出身又优于监生出身,最后,有个名满天下的老师更是傲视群雄。
“你托关系混个监生的名头倒没什么,事急从权,但你若真交了这束脩坐实背靠贺家进入半山书院,这出身的污点就会跟你一辈子!”想起这么个好苗子差点就被毁在自己手上,王行之是后怕不已,“知道吗,要不是赵旭之跳出来跟你抢这个名额,本官根本就不会考试,等你从此地出去就算真能高中进士,这辈子政绩再如何耀眼,做到个府尹刺史就顶天了!”
王行之疾言厉色,李文柏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这位大儒,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他的学生来关心,因为自己的学生以后或许会遭遇不公而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