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仰宗在产房外吃着蜜桔听说老爷子在那祷告,一下乐笑了,“那又不是我们夏家的真祖宗,能保佑得了吗?哈哈。”
果然被夏仰宗一句言中,阿芝生了个女儿。
老爷子接到消息,在祠堂里气得晕厥,夏仰宗走进血腥气十足的产房,看也没看已经咽气的阿芝,对自己的女儿也只吝啬的给了一眼,评价道:“真丑,像个血葫芦。”
醒来的老爷子抱着幼小的曾孙女,愁得一下老了几岁,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这个曾孙女能继承夏仰宗一半的冷血无情,夏仰宗克死了爹娘,这个孙女好歹克死了一半,当夜老爷子虔诚地求了列祖列宗一夜。
可惜,大约这祠堂里的那些达官显贵都不认可夏家这一脉上赶着的子孙后代,一个都没听到老爷子的祈求。
夏蕴芝个性天真可爱极了,正是每个父亲都想要的心目中理想的甜美女儿。
除了夏仰宗。
女儿出生的时候是蕴字辈,老爷子自个定的辈,还差一个字,去问夏仰宗,夏仰宗随意地说道:“她母亲不是叫阿芝,就芝吧。”难得他还记得那个可怜的丫头叫阿芝。
夏仰宗不爱阿芝,更不爱这个女儿,平常懒得看这便宜女儿一眼,从夏蕴芝出生以后,他连女人都不爱了,虽然他本来就对男女之事淡得很。
经过这个得了女儿的经历,真是让他彻底烦了,这种事又没多大意思,搞不好还得出人命,杀人他在行,出这种人命,他可头疼。
他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老爷子觉得他身上天生已经有当武将的天赋,欠缺的就是那么一点阴谋诡计装模作样,现在不同以前,不仅要打天下,还要治天下,闷头当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臭兵油子成不了大事。
于是那段日子,夏仰宗读书,老爷子带曾孙女,老爷子一命呜呼以后,夏仰宗嫌家里有个奶娃娃烦得很,托了个友人,直接把幼小的女儿扔出国了。
等过了七八年以后,女儿回国,一见面穿着个到膝盖的小洋装,露出一双漂亮的小腿,烫了一头时髦的卷发,甜甜地叫他“带地~”
夏仰宗见了,本来就冷的脸更冷了,“奇装异服,成何体统。”心里想的是:这他娘的哪来的妖怪。
这七八年的苦学,让他从一个用眼白看人的冷血无情的煞星变成了一个虚伪的将领,骨子里还是那个连多看女儿一眼都嫌烦的王八蛋,面子上,环城都尊称一声“儒将。”
“儒将”二话不说,带着两个兵就押着女儿跑到城东的沈记,封店,买衣裳。
夏仰宗的审美觉醒得很晚,这个人,身上流着的血液都是凉的,他不能欣赏这人世间平常的美丽,除了杀人,看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直到祖父去世后,他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张涉都美人图。
祖父坚持自己是宗先祖手下大将的后代,所以爱好收集宗朝的古董珍玩,这副美人图就是藏品之一。
画上的美人是涉都的一个传奇美人,出身高贵,名门闺秀,自小与青梅竹马订婚,却在新婚之夜便成为了寡妇,她伤心欲绝,发誓为夫君守贞,入了寺庙,代发修行,在一次经会时,被画家张生道惊鸿一瞥,自此念念难忘,相思成疾。
张生道死后,弟弟收拾房屋,才发现他藏在墙内作的数十张涉都美人图,画中娇人,姿色天然,占尽风流,一貌倾城,般般入画,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一幅幅画上,笔笔皆为相思。
夏仰宗没有那么深的感受,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人,要是个活人就好了。
这次夏家的祖宗终于显灵了,这个女人,真成个活人了,还长了一对画上没有的酒窝,真对他的胃口。
陈衍一听到夏仰宗的名字,本来要破口大骂的话硬生生地忍了,他不傻,这个人,陈家惹不起,他吸了一口气道:“夏先生,这是误会一场,既然您要包店,那我们就离开了,表妹,我们走。”说完,拉起沈明漪就走。
夏仰宗一闪身,拦住了两人,那双浸了凉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陈衍,仿佛现在才仔细看他似的,不容置疑地道:“你可以走,这位小姐得留下。”
第5章 闺秀5
陈衍面对这种羞辱,应当勃然大怒的,但他被那双浸透着冷血的眼睛看着,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更别说冲这个人发怒了,还是那个柔弱的表妹出声道:“夏先生为何不让我们走?”
夏仰宗咧嘴笑了,难得,不是那种讥笑冷笑,甚至带了点嬉皮笑脸的意思,“小姐不是要做袄裙,这没进铺子,怎么就打道回府了?”
被夏仰宗无赖的态度气得都要笑了,陈衍如果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兵痞是什么想法,那他就是个傻子!
竟然敢肖想他的未婚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身份,真是老牛想吃嫩草,猪八戒也想追上嫦娥!
完全忘记了自己有多嫌弃这个未婚妻。
“袄裙我们不做了,请你让开!”陈衍掷地有声道,夏仰宗不耐烦地瞟了陈衍一眼,他娘的哪来的毛头小子,一直在这儿咋咋呼呼的碍事。
夏仰宗想了想,让开了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陈衍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狐疑地走到车门边,就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静立着的夏仰宗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往车里一推,“碰”的一声甩上车门,厉声对司机喝道:“开车!”
老许不知怎么地,毫不迟疑地就踩下了油门。
可怜陈衍在后座被突如其来的加速害得在车里摔来滚去,“哎呦哎呦”地叫,老许仿佛被什么掐住了脖子,没法思考了,呼吸都憋着气,脑子里只有那句一字一顿的命令——“开车!”
一直七拐八扭卯足了劲开出了好几里,才听到自家少爷狂吼着:“快停车!”
电光火石之间,陈家的车就那样开走了,沈明漪默默无言地看着笑得开怀的夏仰宗,心里实在觉得有些可笑,这是盯上她了?她甚至没费吹灰之力,怎么这个原主记忆中夏蕴芝的大靠山仿佛一副对她情根深种的样子?
“这位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夏仰宗冲着沈明漪咧嘴笑。
夏蕴芝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这个父亲今天就见了两个钟头,那脸色像冬天的巴黎塞纳河,冷得结冰,她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可他却都不带正眼看她的,连跟她坐一辆车也不肯,好像多看她一眼都伤眼睛,现在居然对着个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大献殷勤。
如果夏仰宗知道夏蕴芝在想什么的话,一定对她的想法很认同,看她确实伤他的眼睛。
“沈明漪。”沈明漪简短地答道,“姓名我已告知,麻烦夏先生让让,我想表哥很快会来接我。”
夏仰宗不死心道:“沈小姐不是要做袄裙,今天夏某把苏记包了,沈小姐可以慢慢挑选。”
纵使心机深沉如沈明漪也被此人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也许她应该考虑要不要换个人来借力复仇。
同样震惊的还有夏蕴芝,她瞠目结舌道:“爸爸,你不是说给我做衣裳吗?”
夏仰宗不耐烦地说:“你不是不想做嘛,”家里丫环的衣裳正适合她,反正能把该包的都包起来就成了,这么一想,他马上吩咐两个士兵,“大学,中庸,把小姐带回去。”
两个士兵一齐敬了个礼,“是,将军!”
说完,跟押犯人似的把大呼小叫的夏蕴芝粗鲁地往车上押,完全不顾这是夏家唯一的千金。
好了,闲杂人等都退下了,现在总算清净了,夏仰宗美滋滋地看着沈明漪,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那眼里的凉水早成了一汪温泉,暖洋洋地透出一股骚气,“沈小姐,咱们进去做袄裙?”
没等沈明漪表态,陈衍又杀回来了,他是一个人跑回来的,老许停车以后吓得腿直哆嗦,让他往回开,他抖得车都发动不了,陈衍一个大少爷又不会开车,只拼着一股劲,硬生生地飞快跑了几里,跑回苏记时喘得像破风箱似的。
他也不知道,他拼着的是哪股劲,反正他看到沈明漪还好端端地站在门口,那股劲就散了,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身上穿的西装外套也脏了,不知道是在车里摔脏的,还是在跑的时候撞了别人的摊子蹭脏的。
今天他终于把翩翩公子的面子里子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可是他的表妹笑了,那酒窝又盛满了蜜,玻璃似的黑眼珠折射出欢喜的光芒,才认识她短短一天,他已经知道,她的笑容有很多,似冷淡,似羞怯,似甜蜜……
而现在的笑容,是她最美也最吝啬给予他的,一个真心的甜蜜的笑容。
陈衍干涩的喉头突然涌出一股热血,正要说些什么,表妹那张笑颜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人甚至张开了长臂,摆明了要把两人隔开。
夏仰宗被这表哥表妹眉来眼去酸得倒牙,大剌剌地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把两人挡住,嘴巴上闲闲地说:“哥妹授受不亲,沈小姐还是快进去看袄裙吧,一个臭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仿佛他自己是个花朵般的香男人。
沈明漪冷冷地瞥了“香男人”一眼,道:“夏先生,从刚刚开始,你就实在无礼极了,今日这个袄裙我是不会做的,请你让开,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夏先生烦请自重!”
夏仰宗被沈明漪一通铿锵有力的话语砸的脑门发晕,说他像老鼠?他这么英俊潇洒,身长八尺,怎么会像老鼠?不过她生气的样子也那么好看,比她刚刚笑起来还好看。
他绝不承认是因为嫉妒那个笑容是给别人的男人。
同样被沈明漪这通话砸晕的还有陈衍,说好的古板闺秀呢?怎么胆子比他还大,教训起人来毫不留情,跟他小时候的先生有的一比。
沈明漪可不管两个人怎么想,三步并作两步的从夏仰宗臂旁绕过,不避嫌地扶起呆坐着的陈衍,小声道:“表哥我们走。”陈衍傻乎乎地被拉着就走。
夏仰宗呆了半晌,没去追,她说得对,他今天像个老鼠似的,实在无礼,对画上的美人他平素都是珍而重之的,摸也极少摸,摸之前还要仔仔细细地把手里里外外洗个干净,怎么这美人走下画来,他就那么糊涂了,他娘的,读书的时候就不该跳过那些娘们唧唧的情诗。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书到用时方恨少!娘的!悔哉悔哉!
一到了夏仰宗看不见的地方,沈明漪就默默放开了扶着陈衍的手,担忧地道:“表哥,你没事吧?”
陈衍哪能说有事,他要重新把环城公子的脸捡起来,于是他拍拍胸脯,“有什么事,你表哥我健壮得很!”
也不管自己灰头土脸的有没有说服力,沈明漪被他逗笑了,嗔怪道:“穿着皮鞋跑,脚不疼吗?”
在明漪没说之前,陈衍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被她一说,他马上觉得那双平素养尊处优的脚隐隐作痛,却还是强撑着道:“一点儿也不疼。”说完,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还夸张地晃了晃脚,来证明自己没事。
见陈衍的脚没事,沈明漪低头不说话了,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陈衍的脚越来越疼,尤其是脚尖,钻心地疼,估计是破了。
“表哥,谢谢你。”沈明漪鼓起勇气抬头,眼睛亮亮地盯着陈衍,“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保护?他保护她了吗?他好像只是在丢人……陈衍有些羞愧道:“我没有。”
“不,你有。”沈明漪斩钉截铁地说,“你在苏记就想带我离开,也不怕他们的枪,老许带你走了,你还跑回来找我,表哥,你保护了我。”
在沈明漪坚定的眼神中,陈衍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今天的事儿一点也不丢人了,他忍不住对沈明漪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谢谢你,表妹。”
看到他灿烂的笑容,沈明漪却低下了头,“表哥,这是你见到我起,第一次真心的谢我。”
陈衍猝不及防地被震了一震,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沈明漪又炸了个雷,“我知道表哥不喜欢我们的婚事。”
她似乎豁出去了,自顾自地说:“我也不喜欢。”
说完,她又有些羞怯,脸上泛起了红晕,还有些讶异,好像惊讶自己怎么突然跟未婚夫谈起了婚事,可既然开了头,她就忍不住接着说:“在我心里,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俩是自小定下的亲事,我应当接受,可我总害怕,我与表哥……”
沈明漪红着脸,咬了咬牙,“若不是两情相悦,如何能朝朝暮暮?”说完,她的眼眶里几乎泛出了点泪,这些话,能对陈衍说出来,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
这也是原主在面对这桩婚事时真实的想法,只是陈衍的温柔暧昧,姨母的强力挽留,自己的骄傲自尊,世人的闲言碎语,还是酿成了一场悲剧。
这些话,原主到死也没机会说,她想告诉所有人,她不是那样不知廉耻,非要赖在陈家,不,她也有自尊,她也有灵魂,她也渴望自由,她也想被爱,这桩婚事里,她没有那么厚颜无耻。
今天,这番话早早地当着陈衍的面说了,说得陈衍又羞愧又生气,他羞愧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一开始,就把这个表妹当成敌对,只肯给她虚伪的好意,没想过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而他生气的是,她对这桩婚事竟然这么不看好吗?
难道她心里有了人?
“表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一齐同长辈说,取消这桩婚事。”
沈明漪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陈衍脑海里回荡了一整夜,取消这桩婚事,是他从懂事开始就梦寐以求的,怎么现在胜利的果实近在眼前,他却踌躇不前。
他这是怎么了?那一夜,他脚疼得整晚也睡不着。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雨松,她是整个园子里最得脸的丫头,却当众被少爷赶到厨房,从今日起,她就不在是少爷房里的丫头了,她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替少爷送了件斗篷,少爷就发了那么大的火,她更想不通的是,这件斗篷怎么会被送回?
若她是那个表小姐,收到了少爷特意送来的斗篷,还不得珍藏在衣柜里,时时抚摸,为何她会去送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她,只有她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冰冷的枕头。
陈园里睡不着的人很多,而夏公馆的一大一小两个主人也正鸡飞狗跳。
夏蕴芝扯着送来的佣人服扔在地上,“unbelievable!爸爸就让我穿下人的衣服?他疯了吗?我要见他!”气急的夏蕴芝也毫无战斗力,尖叫着被一群丫头按在床上换衣服。
夏仰宗很有先见之明的把夏蕴芝安排在公馆离他最远的一栋小楼,这样这个没开化的小洋鬼子就吵不着他了,所以此刻夏蕴芝那的闹腾,他一无所知。
切,没读过华夏文化的小洋鬼子,一点规矩都不懂,明天得叫上几个先生好好教教。
他正为另一桩事烦恼,春秋打听消息回来了,那个沈明漪竟然是陈衍的未婚妻子,夏仰宗一听,那张荡漾了一天笑意的脸彻底垮了,饭也吃不下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忧愁地摸摸手上的画,心里有点儿难过,叹了口气,“哎,你竟有一项能胜过她了,你起码是个寡妇。”
要是沈明漪也能死了丈夫,成个寡妇就好了。
他这样的文明人,总不能叫他去夺别人的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