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竟真是有泉的。
临霜大喜,连忙跑上前,伸手探了下泉水,刚一碰触到便立刻飞快地缩了回来。
这寒泉名副其实,果然比冰水还寒。
临霜顾不得许多,撂下油灯,朝着手心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令自己的手指不要太过僵硬。她忍着泉水的冰凉舀了一盆水,咬着牙去搓揉那被着了污色的一角。那水的冷意透过手指逐渐在全身漫开来,浸得她不禁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唇齿都忍不住打起颤来。
强捺着冷意,她顾不得许多,抖着手涂上些皂角,又呵了两口温气,一点一点洗拭掉衣上的污水。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儿!”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厉响。又是这般沉浓诡静的深夜,临霜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站起身。这一片地荒林静,脚下的石已生出青藓,脚下不自觉地一滑,倏地竟将水盆踢到泉溪中。
“呀!”
临霜大惊,眼见水盆便要顺流而下,下意识上前,伸手便要去捞水盆。然而她努力探直了指尖,却只将将勾住了盆中的衣裳,半倾的身子已经失了控态,眼见便要整个人落入泉里。
“小心!”
第21章 夜谈
“小心!”
“少爷!”——
耳边响起两道声响,临霜只觉身子一轻,一股力量将她向回一拽,堪堪阻住了她摔倒的势态。同时,鼻息间晕开一缕熟悉温暖的松香气味。
临霜一怔。
还未等她抬眼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她已经下意识推开他,跪下来,颤巍巍道:“参、参见三少爷!”
低着头,深夜里只能看见一双精致整洁的鞋履,心跳飞快。
“是你。”面前的沈长歌似乎也有些惊讶,显然认出了她是谁,又跟了一句,“临霜。”
临霜惊魂未定。
她手臂太短,方才伸手,只将将抓住了盆中的衣裳,水盆却没救住,此刻已顺着溪流飘远了。她抱着那一件丝衣,衣上的水淅沥沥坠下来,浸透了她胸口的襟领。冰冷的水贴着皮肤,一阵阵涌着寒意,让她不自觉打着颤。
沈长歌显然发现了,蹙眉,“你起来说话。”
临霜应了声是,站起身来,虽是深夜,却依旧不敢看他的脸。
凝神望了她一会儿,沈长歌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紧了紧怀中的衣裳,临霜的声音很低,“奴婢……在这里浣衣。”
他有些微讶,低眸瞥了眼她怀中的冰蚕丝衣,心中大抵有了些了然,平淡问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临霜摇头。
对面的沈长歌似乎笑了一下,旋即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这片林子荒,夜里又凉,小心染了寒气。”
“是。”临霜喏喏地应了一声。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望了望她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手指与瑟瑟发抖的身子,回头吩咐,“小开,你去前苑拿件干衣裳,快去快回。”
安小开“嗳”了一句,立刻一溜烟跑远了。
临霜登时有些窘迫,“三少爷……不、不用的!我已经洗完了,马上回去了!不用麻烦……”
沈长歌却未曾理会她的话,径自从一旁拾了些枯枝与枯叶,在地上辟开了一小片空地,累在一处,以火折升起一小簇火。很快一个小小的火堆燃了起来,驱散了夜里冰寒的冷气。
“过来些。”见她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不肯上前,沈长歌命令了一句。
原地定了定,临霜慢腾腾地蹭上前。
就着昏黄的火光,她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庞,倚着一块粗石,风神英俊秀异,眉目温隽,眉眼间却又隐含峻肃。他有意无意拨了拨火,令火堆再稍盛一些,在空气里漫开暖烟。
瞥眸看了眼她怀中的湿衣,沈长歌似乎想起什么,似随意问道:“你不是一直在藏书阁做事?怎么也会做浣衣苑的活计。”
临霜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湿衣,犹豫着,似乎不知该如何说。
“你若不愿说便罢了。”
“不……不是!”临霜下意识摇了头。刚一开口,又忽然有些懊恼,扭着脸垂下头。
沈长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是什么?”
“是……是……”临霜心头纠蹙着。不知为何,每当她独自面对他,心下总是不自觉有些发憷和紧张。
缓缓舒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勇敢直视住他的眼,正色道:“三少爷,奴婢有一个疑问,想要问您。”
“什么?”
咬了咬唇,临霜开口道:“奴婢想问您,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总是会受到他人的为难与欺凌,该怎么办?”
这倒令沈长歌有些意外。看了看她灼灼期盼的脸,又望了望她手中的衣裙,似乎恍然明白,“有人欺负你?”
“不不……不是。”临霜连忙摆手,“我只不过是想知道……”
看出她并不愿深言,沈长歌也未勉强,神情略微停顿,淡声开了口,“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一时的欺辱自然可以忍让,可若长时受到他人的霸凌欺压,忍让,便会成了助长他人气焰的懦弱。”
指尖微微蜷起,临霜不由自主踏前了一步,又道:“那,如果施压的那个人力量很大,我们抵挡不了呢?那又当如何?”
沈长歌深深看了她一眼。
粲然的亮光映着他深亮的瞳眸,静对着他的眼,临霜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只听他很快回答:“没有谁的力量是强到不可被压制的,只是对于目前的你而言无法匹敌。那么,你只有变得比他更强,才能护着自己和想护的人。”
清冷的话音荡在夜空里,比夜风更凉,“如果无法忍耐,那就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处境,变得比对方更强。”
临霜微微怔住了。
比对方……变得更强……
“少爷!”打断思绪的是安小开的呼声。
远远的,安小开从林子的那一边跑来,怀中揣着一件墨蓝的披风。他一股脑跑到二人面前,吁吁喘着气,道:“少、少爷,我刚刚去问了,知书入画她们身量不合,锦心姐姐又不愿借,我又怕我的姑娘穿会嫌,所以……”
“无妨。”沈长歌并不在意,直起身抖开披风,直接亲自罩在了临霜的身上。
“我不……”临霜一惊,下意识想避开,却已被他不由分说系好了衣带。
很近的距离。
临霜屏住呼吸,微香萦绕,只觉胸口又有些发烫。
“好了。”沈长歌很快放下手,“天太晚了,你快些回吧,等下便要宵禁了,我让小开送你。”
“是。”临霜低着头应了一声。
“小开。”说着他侧了侧眼,一侧的少年立即会意,得令一应,忙拎起油灯引着临霜朝林子外行去。
凝视着远处渐行渐远的两道影子,沈长歌一直静立在原地,许久不曾动作。油灯随着夜风缓缓荡漾,渐渐在深墨的林里化作微小的一个亮点,慢慢消失踪迹。
“临霜……”
寂寂深林间,似乎恍然漫了一丝低微的叹息,声线微涩。
·
中院苑外,安小开慢慢停下了脚步。
“临霜姑娘,我就送你到这吧!我不好入内苑,这里已是中院了,藏书阁就入门右转便是,我看着你进去。”
“谢谢你。”临霜面朝他,露出一抹甜甜微笑,诚恳道谢,“小开哥哥。”
“哎呀……当不起当不起!”皮肤黝黑的小少年似乎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讪讪地笑,“你不用叫我哥哥,叫我小开就行!宵禁要到了,你快些回吧!我也好早点回去回禀少爷了。”
“好。”临霜敛首,静静向他施了一礼,伸手欲解肩上宽大的披风。
“不用不用。”安小开阻止了她,“这衣裳你先披着罢!回头再还也不迟。这也是少爷的意思,这儿距离藏书阁还有一段路,当心着了凉。”
临霜微怔,也并未坚持,仰起脸笑道:“那临霜就先回了,还望小开哥哥替我谢过三少爷。”
安小开点点头,笑着“嗳”了一声。
推开院门,临霜沿着卵石小路静静朝院中走去。
这是一条较僻的偏道,道上静悄悄的,并无什么灯火。夜风微徐,带来阵阵凉意,临霜不禁以手收了收披风。顺着小路一道前行,再向右一转,果然便是藏书阁婢女的寝苑。
苑内一片寂静,这个时候,想来大家都已经睡了。苑门还未曾落闩,小小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推开了。她蹑手蹑脚地步进门,又轻轻将门掩阖好,朝着院中行去。
却见秋杏与翠云二人尚在院中,焦灼地来回踱步,时而望一望天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月光将她们身影拉得老长,静静投在地上,融成一片淡灰阴影。
“秋杏?姑姑?”这么晚她们居然还未入寝,临霜有些诧异,唤了一声。
听见声响,秋杏的眸徒然一亮,急促道:“临霜,你可回来了!”
第22章 禁地
临霜不明所以地一怔。
便见两人匆匆朝她赶过来,拉住她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神色急切而紧张。
翠云忧着脸色问道:“临霜,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临霜愣住了,丝毫不解这话的含义,顺着几人的围引向着居室走去。
“你真的没事?”翠云却似不信,狐疑盯着她的瞳眸,一瞬不瞬地望,“你刚刚,没有遇见什么人?或是碰到谁?”
临霜一愕,心想是否方才的事已教她们知晓了,但望她们的神色又似乎不像,便迟疑地摇了摇头,笑了,“姑姑,秋杏,你们怎么了?”
“别提了,临霜。”伴在一侧的秋杏似乎松下一口气,自她手中取过丝衣,挂在木桁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去的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那是紫竹苑!”胸口似乎郁着愤懑的气意,秋杏闷声道:“紫竹苑的枫林晚!那可是整个公府的禁地!”
枫林晚——
临霜愣怔,脑海中迅速浮起印象,想到曾经尚在红枫苑时,红玉似乎确实说到过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她们方才入府时了,红玉在教习时便咐嘱过,国公府内规矩繁杂,不同院内二等下的奴婢,除却有家主或掌事的指令,否则不可妄闯除后院以外的其他院落。当中却唯有东院的紫竹苑尤为特殊,原因却并非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那是公府嫡少爷沈长歌的苑阁。沈长歌不喜外人,故即便是老夫人或长公主身边的大婢女,无召亦不得入苑。
枫林晚原仅是公府内一处因地制宜的园林景观,同迷林、竹林一般,只是因处在紫竹苑的后苑之内,又同内苑临得极近,便分处于紫竹苑的范围。沈长歌性子冷淡,脾气又怪癖,向来难忍丫头侍婢近身。据闻他身边的丫头向来不允入房内侍候,更不消说是内苑之后的枫林晚。原本长公主对他这古怪的性情十分不解,奈何老夫人疼爱嫡孙,又非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便也许他任意而为,并下令府中的奴婢若无沈长歌的允许,皆不得靠近紫竹苑与枫林晚。
据说原本一开始也有人觉这命令太过怪诞,故也有人悖令而为,后来被沈长歌发现,施以严罚惩前毖后。传说当时偷入枫林晚的几个丫头皆被施以仗责,变卖出府。自那之后,便再无人敢妄入枫林晚,也逐渐令那一片泉林经年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