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的,像在污水中淌过一样。头发、脸上,裙子沾满了泥。被雨淋湿的头发散落在两颊。
他看不清她的相貌。
何止不漂亮,简直就是丑。
女人的裙子怎么都抚不干净,她喃喃说:“不漂亮。”她迟疑着步子。脚尖向着会场,脚跟却在后退。
前些日子,孟泛玉的死讯传来,一个朋友摇头叹息,孟泛玉的女朋友疯了。
晏玉明白,眼前这个穿艳裙闯葬礼的,就是孟泛玉的女朋友。
他思索两秒,今天这特殊的日子,当回好人算了。他把伞递过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这伞给你,早点回家吧。”
女人穿着一双白鞋,跟高四五公分,只及他的下巴。
晏玉伸手好几秒,她都没有任何动作,眼睛直勾勾定在前方。
好人难做,那就不做了。
他收回了伞,正要往会场走。西装却被她扯住。
她手很脏,很瘦。美女柔弱无骨,那叫美。她这弱仅剩骨,就可怕了。
他再打量她。
她脸上也瘦,瘦得眼珠子都要脱框而出。
她眼睛焦距似乎停在他的下巴或是嘴唇,眼中涌出泪水,“泛玉……”
疯了,真的疯了。晏玉敛起神情,“放手。”
她一惊,松开了。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西装上的污印。
她又伸手,抓向他的嘴唇,被他迅速地挡开。
两个黑衣男立刻跑过来,“这位先生,你先进会场吧。她是疯子,脑子有病的。”
晏玉要走。
她追过来。被一个黑衣男拽开。“闹够了没,你这疯女人!”
她跌倒在地,迅速地半爬起来,跪着都要往晏玉的方向去。
黑衣男狠狠地踢了她的后腰一脚。
她身子滚在地上,哀嚎痛呼。
好些宾客都不走了,站在原地观看孟家的戏。
孟家几位长辈连忙招呼宾客。
宾客陆续进去,孟家长辈示意可以行动了。
黑衣男扛起女人。
她又捶又咬。
黑衣男纹丝不动,大步往马路中间去,把她摔到地上,转身走向会场。
瘦弱的她被摔得晕头转向,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孟家长辈迎向晏玉。
晏玉点点头,走进追悼会。他领了一个丧事小袋子。附有死者的生平简介,和两颗糖。
晏玉向孟泛玉的遗照三鞠躬。
孟泛玉眉英目朗,挺鼻薄唇。干净的少年在黑白色调里十分清绝。
晏玉静静看了两秒。他和孟泛玉并不相像,或者只是薄唇的弧度神似。
孟父母的眼睛、鼻子红得暗了。那一句谢礼声,和红衣女人一样,是哭伤了喉咙的破音。
晏玉转身入座。
在这沉肃的追悼会场,同样免不了八卦。
男人甲说:“那疯子就躺在外面。追悼会现场再死一个,孟家不怕惹上事?”
男人乙低笑,“扔马路上而已。她如果被车撞了,孟家只是间接责任,人道主义赔偿一笔就成。”
男人甲唏嘘,“孟泛玉生前多宠她,现在两眼一闭,女的被逼疯成这样。她要是再死在他的葬礼上,太可怜了。”
男人乙凉薄地说:“所以啊,人还是得活着。被一个女人害得没了命,不值得。”
晏玉望一眼天空。
这边的雨,下得没完没了。但是远方,乌沉云层的沟壑中,掀起了一道瓷白通透的亮光。
晏玉走了出去。
孟家几位长辈皱了皱眉,并未阻拦。
晏玉见到女人躺在原地,车辆远远地避开了她。
他撑着伞过去,隔着几步,见到她在亲吻那串镶有红石圆珠的发链。细雨如绵针,落在她身上。污水满身,比之前更脏了。
他给她打伞,“你家人呢?”
她望一眼深黑的伞面,缩起身子。
晏玉看了看来往车流,“孟泛玉没告诉你,躺在这里很危险吗?”
听到他的话,她立刻爬了起来。“泛玉……”她把发饰重新戴在头上,乖乖地跟他走到路边。
两人站在伞下,晏玉仅是头发和外套飘了一层雨雾,“你家人呢?”
她没有回答,只一个劲盯着他的嘴唇看,又伸手要抓他。
他躲开了。
她胆怯地缩回手。
“我和孟泛玉不熟。不过,我的好朋友欣赏他。我勉强爱屋及乌,欣赏他一回。”或者说,刚刚那两个男人的话,引起了晏玉的兴趣。一个害人的女人,为何会在害人之后溃不成军。
她不知听懂没有,视线直直的,不会拐弯。
“你是——”晏玉垂眸看她,“孟泛玉的女朋友?”
女人的表情有了变化,她指指追悼会方向,“泛玉……”再指指自己,“我。”费力地用伤破的嗓子说:“一生一世。”
晏玉失笑。眼前这景象,哪来的一生一世。
女人这时想起什么,转身又跑向会场。跑了两三步,鞋跟嵌在草地,把她绊倒了。
晏玉慢悠悠的,撑伞蹲在她的身旁,“别费劲了,你进不去的。”
她爬起来,脱下鞋,狠狠地一摔,“泛玉……没有我……不高兴。”
晏玉听出了不对劲。
孟泛玉的事故,他没有参与讨论,死了就死了,再讨论都活不过来。但听过一两回,是被他女朋友害死的。
然而这女人的话,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再问:“没有你,他为什么不高兴?”
女人抬起头,“泛玉……舍不得我……”
舍不得?晏玉扶着她起来,一手给她拍拍裙子。“他为什么舍不得你?”
“他舍不得我……”她开始掉泪,双手在眼睛擦了擦,越擦越黑。她扯裙子去拭眼,裙子也没干净多少。“他舍不得我……他舍不得我……”
她喃喃重复这句,泪水越涌越多。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失了神采。
“他是怎么说的?”晏玉试图引导她。
“他……泛玉……”女人捶了捶脑袋,“泛玉说……”她稍稍抬眼,望着晏玉的下半脸。“他爱我。”
晏玉嘴唇上斜成弯。爱,多虚幻的字眼。
她蹲下身子,蹲着蹲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幸好这时的温度不低,否则她这身湿嗒嗒的样子,又是一场病。
她抱膝,低头看着踩在脚下的小草。“石头重……推不开……”
她的声音很小,晏玉不得不陪她蹲下才听得清。
这雨真烦。明明她早已湿透,他仍得给她撑着伞。
她用手指去揪草皮,像是自言自语,“外面……可怕……泛玉让我藏起来……”
她五爪张开,拔完小草不罢休,指甲抠着下面的泥土。“他不藏……他出去了……”
她越挖越用力,“他回来了……有血,好多好多血……”
她大口大口喘气,连坐都坐不稳了,双手捂住心口,往旁边倒去。“疼,疼……”
晏玉一手扶住她,“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她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他稍稍联想一下就明白了。
难怪简誉常说,孟泛玉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跟他这种自私性情不一样。
女人双目黯淡,攀着晏玉的手肘,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石头洞好小……我钻,钻不出……他说好多话,流好多血……”
她猛然推开晏玉,站起来到处跑,凄厉地喊叫。
这时,马路有一辆车停下,一个中年男子下来,向她冲过去。
一个穿着医生外袍的也跟着过去。
中年男子拉着她。
她拼命挣扎。
医生拉起她的手,拿出一次性针筒,熟练地给她注射药剂。
渐渐,她安静下来,被中年男子牵着上了车。
晏玉看着她步子趔趄,上车时差点倾身撞到车门。
中年男子耐心地哄着她。
她回头望追悼会场,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