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都睡得早。
姜忘瞧出他思路很快,歪在床上笑起来:“你还挺上道。”
“你是打算最后一轮再去堵人家是吧?”季临秋若有所思:“我以前果然还是太老实了,玩点阴的挺好。”
“哪里的话。”姜忘略有不满:“我是那种人吗。”
“对了,”他支起身,一边看门外情况一边小声问道:“你姑嫂他们会做醒酒汤吗?”
“会的,但那帮人喝的少,有时候不做。”
“你是小辈,当然要叮嘱她们把醒酒汤做好。”姜忘眸光含锋,已经准备好打场硬仗:“至于我,当然有义务好好关照下长辈们。”
季临秋闷笑一声,黑暗里亲了下他的额头。
“坏东西。”
姜忘这一睡就睡到八点五十,期间有人担心他吐了或者呛着了,季临秋都摆摆手,表示随便吐,谁叫他自己爱喝。
“看看,你们看看,”季传华相当满意:“我这弟弟,以前尽喜欢念叨人,一点不合群,这才跟姜老板一块呆了多久,通融多了!”
“就是啊,你得合群,别一天到晚绷着一张冷脸,多笑笑!”
“所以你撩小姑娘那个——讲讲呗!”
宴席走到后半程,大部分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女眷们在另一张桌上一块吃着残羹冷炙,虽然都是预留好的饭餐,但忙到这会儿早冷得差不多了,鸡鸭鱼肉也早就被侧桌上的小孩儿们瓜分了个干净,不剩多少。
场上十几个男人,有接近十个都已经醉醺醺地或靠或趴,还剩下传荣传华两兄弟继续跟人划拳拼酒,但也都是强弩之末。
也就在这时候,满面春风的姜老板再次下楼。
“哟,你们都不等我,这就喝完了?!”
好些人醉意已经上来了,这时候大着舌头说话都一囫囵,摆摆手表示喝不动了。
“那哪儿行,”姜老板正色道:“我休息好了,来!”
“你这作弊啊,”季传荣笑骂他道:“我们喝得时候你小子跑去睡觉了,这会儿来逞能?”
“我这一倒头就着,不能怪我,”姜忘自干一杯赔罪,咂吧了下嘴道:“好酒,劲道!来,兄弟再干一个!”
季传荣笑得有点勉强:“你来太晚了,我陪半杯行吧?”
这要是刚开席,他能把姜忘拼到桌底下去,可现在后劲全上来了,哪里还喝得动啊。
还算清醒的几个人推来推去,都不肯跟姜忘再喝会儿,刚好老嫂子把一大碗醒酒汤端上来。
“好东西啊,”姜忘眼睛睁圆,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稀罕货:“我们虹城那边喝这个,六七十一碗,还没这个多!”
“这有什么,十分钟就做好了,”老妇人不好意思道:“你要是喜欢,我把方子告诉你。”
“您知道吗,您放的这莲子绿豆啊,最是养胃护肝的好东西,”姜忘当着她的面盛了一大碗,又瞧见女人们陆续出来收拾自家醉鬼,声音也扬起几分:“老中医可是讲过,人喝完酒以后,就忌讳空腹睡着,肝脏肠胃全给烧没了!”
“嫂子们帮我个忙,给哥哥们叔伯们都喂点汤,最少也得半碗。”
姜忘身先士卒喝了大半碗,瓷碗一放痛快道:“我这人得仗义,酒喝少了更该照顾长辈们,来,我跟您几位帮着喂,千万别伤着他们身子!”
季临秋捏捏鼻梁,在一旁看戏。
醉鬼们本来就意识模糊了,哪里还分得清白开水五粮液醒酒汤,喝啥都嘟哝着求饶不喝了不喝了。
姜忘趁机猛科普一番,还说城里人的养生秘诀都是喝满至少半碗。
好几个人胃里本来就够呛,再强行被灌半碗汤直接当场狂吐。妻子们在旁边看得边心疼边骂人:“天天不长记性,再喝下去身体垮了谁养你!”
“吐了才好,”季临秋忽然开了口:“酒液饭菜积压一晚上,第二天醒来更容易头疼,姜哥这话说得没错。”
姜忘瞅他一眼,后者以目光回了个彼此彼此。
往常大伙儿都是喝完酒就散,哪里还有这种善后环节。
今天姜老板金口一开,醒酒汤炖了也不能浪费,还真就七七八八喂了不少人。
一帮男的拼酒时逞能的很,这会儿全连哭带呛得讨饶。
“不喝了!真不喝了!!别喂了!”
女人接着骂回去:“谁给你喂酒呢,张嘴,赶紧醒酒了回家!!”
这一晚直接成为许多人一生噩梦,第二天醒来满鼻子都是莲子绿豆混着呕吐物的味儿。
姜老板一战成名,好些人背后猛啐这孙子居然趁人之危下狠手,当面还得绿着脸打招呼,再假模假样道声谢谢。
“不谢不谢,”姜老板一脸慈悲为怀,客客气气道:“我也是希望大家新年安康,尽了一点小小的心意。”
季临秋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45章
再睡醒时, 窗外又在飘着鹅毛雪。
冬日里下雪的时候,室外比室内要静。
天地声响都融进漫山积雪里,时间流速也像是被冻上, 睁眼后恍然发呆一会儿又睡去, 再醒来也不过半个小时。
虹城下雪时,城市会变得更旧。排水管淅淅沥沥滴着灰黑色的水, 街道两侧堆积着泥泞冰渣, 积雪的落白被狭窄房檐切割吞吃,最后更显得逼狭局促。
姜忘换好衣服下楼时,季母正倚着雕花旋柱看雪。
乡下老房子都是木质建筑, 翘脚飞檐上立着轮廓模糊的小兽,斗拱年久失修, 靠几根长钉子又楔深了些。
陈丹红年纪大了, 也穿不惯轻薄的羽绒服,只有被沉甸甸的棉衣压着才感觉暖和。
后厨不休不止地飘着炊烟, 女儿繁忙之际到院前透口气, 和母亲一块望着山的远方。
“糯米圆子都蒸上了。”
陈丹红昂了一声, 把手揣进棉袖里,放松没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起来。
“腊月二十九三十下雪都好, 大年初一就别下雪了。”
她像是在嘱咐老天爷,对着无人的冷风絮叨道。
“初一下雪, 不吉利,别下。”
季长夏在城市待了太久,早不记得那些农谚,漠然地看了会儿雪,又惦念起孩子会不会贪玩冻着手,返回屋子里打电话去了。
姜忘站在楼梯上目睹全程。
大雪一落, 这两个女人才像终于从既定角色里挣脱出来短短一瞬。
他一时间有些困惑。
是不是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么几回,甚至几十年里挣脱来昏睡去,反反复复不断地自我磋磨。
季临秋一大早就和父亲出去串门了。
他性子离群喜静,纯粹是听了姜忘来舟乡第一日时说得那句话,还债般问了个次序去一家家摆访。
明日才是除夕,但这种串门纯粹是属于体现小辈的孝顺恭敬,哪天去区别不大。
季国慎早上在修剪院子里的梅花枝,听他问起这事时人都愣住了,像是领错儿子回家。
季临秋以为他没听清楚。
“您大概说下,我按照规矩该先去看谁,该鞠躬还是磕头,我一家家走个过程。”
总之回来也是为了照顾乡里的父母,他对行礼那套很淡漠,磕了也不觉得折辱。
季国慎不知道儿子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一根犟骨头以前拧都拧不回来,强掰会断个粉碎,还得好生伺候着。
他讪讪道:“你回来已经很好了,不用特意去拜年。”
又像感觉心意表达的不够,特意叫上陈丹红,一齐道:“明年啊也不用非要回来,省得人家天天拉你喝酒,扰得你不自在。”
“没事,我们两跟你妹妹过年也挺好的,”季母也讪笑道:“偶尔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就行。”
季临秋突然肯回来过年了,他们两盼望许久的愿望骤然得到满足,以至于两个老人都跟小孩一样,表现得甚至有几分顺从,好讨他开心。
季临秋看见他们这样的神色,突然想起自己教的那些小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快速应了一声,解释道自己只是出去散步顺路看看老人们。
陈丹红求之不得,露出得到解脱的表情:“他爸,你快带他去转转,二爹他们念那么久了,老早叨念着想孩子?!”
季父把季临秋带出家门,见他心平气和地跟在自己身后,还有点不可思议。
“走啊。”季临秋伸手搭了一把:“您扶着我,小心路滑。”
几家长辈碰到小辈上门问好都显得讶异惊喜,婆婆婶婶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往季临秋怀里塞糕饼红包,还把他当十几岁的小孩。
“以前村里就你读书最用功,现在我孙子读小学了,我们也天天跟他说,跟你临秋哥哥学,你临秋哥都上北京读大学了!”
季国慎带着儿子再去见兄弟亲戚,终于证明自己有个靠谱孝顺的儿子,像是肩上几把枷锁应声脱落一样松快,笑容精神不少。
季临秋一上午陪他拜访了七八户人家,每家都觉得眼熟又陌生,往往等着季父吩咐着叫什么,然后大姑爹二姑奶奶的一路喊过去。
至于姑奶奶到底是姑姑还是奶奶,到最后都没头绪。
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免不了要说句‘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好几次’、‘你小时候跟我去河里捉过鱼,还记不记得?’。
当然不记得。
季临秋一路笑着答话,看到那些苍老面容时根本没有对应的记忆画面。
他礼貌推辞所有红包,但很被动地收了好几卷红糖酥饼,跟在父亲身后走走停停,坐一坐又去往下一家,有些动容。
为什么这些陌生人,血缘要隔好几弯的老人们,要把与他儿时的记忆一直留着?
也许是在深山里停滞太久了。
小辈一代一代的长大离开,他们仍然在井边田垄外过着日子,互相拉扯又相互限制,最后守着陈旧记忆独自老去。
季临秋忽然又找不到自己的情绪了。
他知道自己离这些长辈亲戚很远,今日也只是短暂一点头,笑着说声新年好。
日后自己回到虹城又或者裕汉,姑婆叔伯的面容也会在回忆里快速褪色。
他只是好像突然开始懂他们。
女性亲属们看到季临秋大多又怜又爱,老太太们会用皱纹纵横的手轻轻碰他的脸颊,像是不敢相信当年的小婴儿如今都这么大了。
但男性亲属们总要发表几番意见,不吝于给所有人当爹,以及反复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