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折返回遮雨的大棚,用三张麦饼换走了男孩。
林夕透着朦胧的雨幕,看见了女子脸上的神情,那并不是温柔的、悲悯的、宽恕的,而是孤狼一样的决然,仿佛决意孤注一掷般的走投无路。
林夕在这一刻的女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
“她为什么会被人背叛呢?”林夕脑海里的声音突然开口询问道。
“因为温柔。”林夕想了想,最终得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答案,“人性本恶,无底线的温柔会让人得寸进尺。”
“习惯施舍,没想过回报。因为别人知道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原谅,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报复,所以会受伤。”
“是这样吗?”那个声音喃喃低语,“是这样吗?”
林夕仿佛听见无数声音掺杂糅合在一起,有男有女,却都用着一种带着压抑的哭腔喃喃问道:“……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林夕缓缓闭上了眼睛,觉得鼻子抑制不住的酸涩。
一种陌生的感情在胸腔内鼓荡,仿佛从咸涩的泪水中捞出一颗沉甸甸的心脏,轻轻一捏,透指而出的全是淋漓的鲜血。
……
女子的孤注一掷,终究还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男孩穷怕了苦怕了,命运的坎坷和痛苦让他渴望站在人上人之上。没有什么比渴望不平凡更平凡的事了,女子不觉得奇怪。她只是用一种异样的安静在等待,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亦或者等待一场早已知道结果的批判。
事实也是如此,男孩成了少年,考了科举,成了那个男人的义子。他将救了他的性命又给予了他学识的女人亲手送进了牢笼里,苦苦争辩着自己是为了她好,为了让她晚年有所依托而不是流离失所。他说那个男人会对她好,因为那个男人爱她,他也会对她好,让她后半生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女人闭着眼睛,对着自己养大的孩子笑,那笑容带着大彻大悟的释然,清浅一如初时那般纯澈无垢的模样,男孩以为她也是欢喜的。
他松了口气,心里最后的负担也消失了,于是他也笑了。
——他不知道女人的眼睛、声音还有双手,都是被那个人毁了的。
那个男人给女子下了情蛊,情蛊带来的炽烈的情感与女子的本性产生了冲突,她为了抵抗这种感情而身心俱疲,体内因为控制不了她的感情而躁动的蛊虫钻破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在极致的痛苦中不停呕血,直到将那具本就是苟延残喘的皮囊榨干,她直到死,都没有再回应过那个男人一分一毫。
那个爱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疯魔了,他找来了道门的法器困住了女子的灵魂,他要她哪怕是死都无法摆脱他,哪怕是死他们都要在一起。
他没能如愿,他落入了十八层地狱,而她徘徊在人间。
那个男人没有轮回,他在地狱里选择了魂飞魄散,诅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他说,他要她痛,痛到哪怕忘却了一切也依旧会在生命终结最后一刻想起他给的痛。这样,他就满足了。
……
林夕:“……”
林夕双目失焦,一副被惨痛的现实打击得灵魂出窍的模样,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道:“……难怪我会背负这样凶恶的罪孽,还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呢……我擦,这女人是有多倒霉才会被另一个大凶命格的人看上?”
以魂飞魄散作为代价诅咒另一个灵魂,换在其他人身上肯定是做不到的,不然这世界上也没有这么多冤屈和罪孽洗刷不清了。
但是如果诅咒的这个人是凶魂呢?而且还是前所未有的凶险阴煞之魂,他以散去怨气魂飞魄散作为代价而立下的诅咒,这世间又有谁能破解呢?
林夕捂住心口,觉得自己有点心绞痛,还好那个人死了,不然说不定她现在下场会更凄凉也说不定呢。
但是宋雯之前的调侃她是真的信了,尼玛,喜欢她的果然都是变态,这换在别人身上谁伤的起啊?!
林夕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故事还没有结束。
那个困着女子灵魂的法器被一位道长带走了,那是一位白衣翩翩,以秋水为神玉作骨的白发道长,他神情如覆霜雪,冷若百尺寒冰,目敛阴阳,似有星辰在眼中流转。困着女子的法器是一枚额饰,道长用这条法器束起了白发,带着它和法器中的灵魂一起行走世间,看尽了事态变迁,看尽了人世繁华。
道长问女人:“可是悟了?”
女人笑得温柔,她说:“道长,你知道冤魂厉鬼为什么始终不入轮回,不得始终吗?”
道长说:“因为他们放不下。”
女人说:“是啊,因为放不下,他们被害得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地惨死之后却还要化作冤魂看着仇人们幸福,你说,他们怎能放下?”
道长不置可否,他说:“判定一个人的是非功过是阴曹地府和十殿阎罗的指责所在,世间的一切不公会在死后得到审判。”
“那那些放不下仇恨,无法进入地狱的人呢?”
——“在人间腐朽,直到飞灰湮灭。”
女人听完,又笑了,她继续说道:“道长,我终究只是个痴人,因为经历过,所以我知道这有多痛,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林夕吃瓜围观这两人的谈话,她觉得这个道长有些眼熟,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眼熟,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好奇女人口中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什么。
然后林夕看到了。
她看到这个道长带着法器在游历人间的过程中遇见了一个大凶亡魂,那是一个村子里的童养媳,被人贩子卖给了她的夫君,成了家庭里的奴隶,公婆丈夫对她动戈打骂不说,脏活累活也全部让她做,一辈子活得猪狗不如。本以为人生也不过这样了,谁知道她的夫君居然和村里的一位寡妇勾搭成奸之后诬蔑她跟别人有私情,村民们活生生地打断了她的腿,打杀了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最后还将她浸了猪笼,让她在无尽的怨恨和痛苦中死去。
道长找到这个女人时她已经完全疯魔了,她的怨灵趴在丈夫居住的屋子窗外尖叫抓挠,却不能对阳界造成分毫的影响。
道长神情冷漠地看着女人深蓝色的灵魂拥抱了这一缕漆黑的怨灵。
“轮回往生吧。”女人的灵魂颜色变得深邃,她抬手轻轻点在怨灵的眉心,丝丝缕缕的怨气顺着手指化入她的魂魄,“吾替汝之恨,怨其而死。”
“汝舍下今生,远望来世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继续。
别槽我,看了前面那么多铺垫,大概也能猜出林夕变强的方式了吧?
我这里的设定是,所有人死后在地狱都会得到应有的审判,但是怨灵之所以不入轮回就是因为他们看着仇人快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所以放不下这种执念。他们执念不消就下不了地狱,无法进入轮回,会一直在人间徘徊,直到魂飞魄散或者失去神智变成厉鬼。
林夕的前世是大爱无私的类型,但是她心里有怨有恨,但是埋藏得很深很深,然后渐渐触发隐藏属性(doge)
前世的事情折腾完,就会折腾今生了。
你们叶大佬很快会出来了。
第一百章 缚灵地宫(10)
林夕看着剧情神一般的转折,心中奔腾的岂止是千万只羊驼?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前世居然是这么大爱无私的类型,被人残害到这种地步居然也无怨无恨……不,并非无怨无恨,只是这个女人不知道自己的怨恨要如何安放,所以她选择了这种看似大爱实际自虐的方式来让自己得到解脱。
林夕的前世修佛,是个坚信善恶因果的人,她对别人温柔以待却没有奢求对方给予同样的回报,因为她相信自己还有来生。
在佛教禅宗的《寒山拾得忍耐歌》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
拾得答:“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林夕的前世可以说是完美地表现出了“忍耐”二字的真谛,她受尽苦楚,被人背叛欺辱踩进了尘埃,被人利用伤害折断了膝盖,她心里并不是没有怨恨和愤懑的。但是她的信念和修养让她不能恨,不能怨,更不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她的理智远远凌驾于她的感情,哪怕她这么痛苦。到了后来,被人背叛和伤害几乎成了一种常态,女子的心反而不会再为这些事情而感到痛苦了,因为肉/体的疼痛让她的心灵得到了解脱。
——我从来都不欠他们的。
过度的自律和压抑最终变成了一种自虐。无处安放的怨恨最终以这种决绝的形式抒发了出来。
可以说,她是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亦不负天下人”的类型。
林夕的表情有些麻木,她之所以走上吸收负面情绪而变强的这条不归路是因为她追寻力量,她中二病无药可救,注定了她永远会为了追逐更高更远的境界而不停拼搏。林夕想要变强的理由很简单,她想要超脱自我,塑造出更高的人格意识,不管是力量还是意志,她都希望自己越变越强。但是明明是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人格,林夕居然和自己的前世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不过一个是为了摆脱既定的命运,一个是因为无处安放和发泄的怨恨。
林夕看着这段过去,女人吸收了大量的怨憎之气后还能保持自己的理智,她超度了那些因为怨恨而诞生的冤魂厉鬼,将他们送往彼岸,而自己背负着这些仇恨煎熬下去。一年、两年、三年……第五年,道长拿起了自己的剑,将她“怨憎”的那些人给杀了。
女人愣了愣,大仇得报的快意冲淡了那份本不该属于她的怨恨,让她的神智清明了些许:“道长,你犯了杀孽。”
“我知。”神情冷峻的白发道长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然地收起了染血的长剑,“本就是造孽之人,不足惜也。不过令其下地狱后少受些许惩戒,以阳世之苦换其死后少受地狱之刑,算来也是得不偿失。杀人者人恒杀之,你若不痴,便知晓这本是常事。”
女人说:“造下杀孽,你也会下地狱的。”
白发道长负剑前行,神情冷凝如同墨色挥就的画卷:“贫道乃修道之人,只求今生,不问来世。”
这一鬼一道就这样相伴了一百五十多年,道长带着女人走过名山大川,五湖四海。让林夕觉得惊讶的是,这个道长居然容貌不改,一直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大概是真的修道有成,不知道活了多久。一百五十年,足够人世改朝换代,足够一个家族传承数代,也足够祖孙都走向死亡。
那一年,白发道长在一处山谷里开宗立派,剑刻“洞虚”,广收门徒,达济天下。白发道长舍弃了清静无为的思想,传下了崭新的道统,要求洞虚派的弟子固守道心,为民除害。他允许门中弟子嫁娶、蓄发、食荤腥,滞步红尘,却要求他们明辨善恶是非,试图理解红尘中冤魂厉鬼的不甘和苦楚,以净化冤魂为主旨而非斩杀冤魂,意在“超度”而非“杀绝”,护持阴阳两道共生,而非使其一枯一荣。
洞虚派在白发道长的坐镇下气运昌隆,盛极一时,声名浩荡,为天下苍生建立了缚灵地宫。
最后,道长取了传下道统的功德灌注在女人身上,将她送往了轮回,而自己闭了死关,再不现于世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坐化了还是飞升了。
林夕有点懵,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和洞虚派还有这样的前缘,感情她一个凶魂能投胎转世还是托了这位道长的福。
……原来她居住了这么久的世界居然也是个唯心主义世界吗?啧,真是可怜了宋雯。
重点严重偏移的林夕并没有多大的感触,看过了整个故事之后,她只感觉自己看了一场电影。不过搞清楚了自己大凶命格的来历,还是让林夕觉得有些舒心。比起佛教那一套善恶终有报的理念,她更愿意去信道教一心修长生的思想,虽然本质上林夕只信仰自己。
信仰的存在是因为人们需要精神支柱,佛教能治愈人心,道教却能坚定意志,林夕也从来不觉得投胎转世后纯白无瑕的那个人还是自己。
林夕脑海里刚刚浮现出这种想法,就发现整个幻境都在坍塌,一片黑暗中,一个清冷如料峭雪寒的声音响起,仿佛昆山玉碎,天地绝响。
“汝若有意,自当成全。”
话音刚落,林夕就觉得神智一清,仿佛被人醍醐灌顶了一般,脑海里纷纷杂杂突然多出了很多东西。除了道教的经义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剑术、符隶、阵法、道术等珍贵的典籍,可以说是海纳百川无所不包。这些寻常人哪怕倾尽一生的时间去学习都未必能吃透的复杂玄奥之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烙印在林夕的脑海里,就像一个等待着打开门扉的图书馆,安静地烙印林夕的脑海里,也不管她能不能领悟,能吸收多少。
林夕几乎要给这个声音跪了,她面无表情,语气不稳地说道:“……这位道、道长,您老也太顾念旧情了,养女儿也不带这么尽心尽力的。”
那个幻境中白发道长冰冷的声线再次响起,却是夹了一丝虚无缥缈的笑意:“呵,大道清虚,何来子女?”
林夕抹了一把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恩不言谢,敢问道长尊名?”
“汝唤吾‘道虚天’即可。”
林夕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后非常诚恳地请教道:“请问道长认识一个银色长发披着玄黑色金纹斗篷叫‘缚罪天’的……神吗?”
“汝日后自会知晓,眼下时机未至。”道长拒绝林夕继续套话,甩下一句话后就彻底消失了,“问心路未绝,自去吧。”
林夕只觉得自己被一阵清风扶起,一个重心失衡就朝前走了几步,这短短几步路,居然又是几段画面如水流淌而过,却让林夕愣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温妮的好友莉拉因为抑郁症而在绝望之中跳了楼,尸体好巧不巧就正好砸在温妮的面前,让温妮当场晕厥过去之后因为刺激而分裂出了一个名为‘莉拉’的人格;她看到那个名为“林夕”的亚裔少女在杀手组织中苦苦挣扎,看见她被异形寄生,最后绝望地死在无人知晓的巷子里;她看到石川希美活在家庭暴力的阴翳中,最后被好友舍弃而受尽欺辱,不堪而自杀;她看见阴山上被恶鬼撕成碎片的林夕;也看见了骨瓷小镇里被凌迟刀割推下虫坑的“莉拉”。
……这些,是什么?
林夕有些茫然,她看着幻境中那些或是仇恨或是绝望的女子,除了心头翻涌而上的陌生以外,更是从中横生了几分荒诞和难以置信。
——这些,难道都是她的前世吗?
她难道不是追随着叶青的脚步才穿越的吗?她的意识不是因为跟随着叶青的穿越而突破空间屏障,才附身在那些命格薄弱的人身上吗?为什么问心路上重现了昨日的光影,看到的却是这些画面?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不断穿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林夕还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就下意识地再次迈步,一切浮华光影褪去之后,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深处渐渐复苏。
林夕看到了自己,或者说,她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有着一头柔顺长发的小女孩有着一点也不温软可爱的性格,她的表情高傲,眉眼间却自带了三分矜骄。那与身世、家底、成绩等社会上寻常的优越感来源无关,更像是一种心性上的孤高。虽然情绪外露,但是因为这些露骨的高傲都落在这样一个幼小的女孩的身上,所以反而不会让人心生恶感,只觉可爱。林夕看着小女孩伸出手,轻轻地摁在了一个小男孩的额头上,语气郑重地说道:“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皇夫了,我会保护你的。”
童言稚语落在耳中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林夕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她对这段记忆一点印象都没有。
女孩看上去也有七八岁了,这个年龄阶段应该已经产生自我意识了,但是她却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中有这个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