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愤怒的双眸,她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柔声对他道:“三弟,谢谢你为我出头。”她当时就应该谢他的,只不过那会儿夏淑妃的脸色实在太可怕,她愣是没敢开口。
赵蛮烦暴躁地道:“谢个鬼,我只是看不惯她,才不是为你……”在对上轻城盈盈含波的眼眸时瞬间失了声,顿了顿,才没好气地道,“下次这种没道理的指责就顶回去,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你可是公主,公主!”
可她这个公主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轻城苦笑:“她毕竟是我母妃。”
她没有赵蛮的底气,可以和夏淑妃硬顶。荣恩向来性子懦弱,要是忽然强硬起来,连夏淑妃都敢顶撞,哪怕夏淑妃再怎么不熟悉女儿,也要怀疑吧?不就是顺着夏淑妃嘴上认个错,她从前受过的委屈比这多得多,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赵蛮却显然无法理解她,闻言顿时怒了,霍地起立,沉下脸道:“随你。”兀自不解恨,蓦地挥手,一棍子扫翻一张交椅,在巨响声中,又添上一句,“算我多管闲事!”
交椅在一棍之下椅背开裂,重重砸到地上,发出恐怖的撞击声。外面传来不知是谁惊慌的询问:“公主?”
轻城一时吓得呆了,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来。
赵蛮冷笑:“你们公主没事。”
等到轻城缓过来,顿时气到了:臭小孩,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搞破坏,谁要惯着他!
百灵抖着手奉茶进来,便见到殿中的两人一个黑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另一个面无表情,低头摆弄着刚刚在东暖阁找到的九连环。赵蛮用来当拐杖的木棍断成两截,扔在地上;一张黑漆交椅倒翻在地上,椅背已经开裂。
九连环清脆的碰撞声不时响起,除此之外,气氛沉重得仿佛要凝固。
百灵将茶放下,头也不敢抬,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匆匆退了出去。
轻城已经将九连环拆了一遍又装上,心神不宁,眼角偷偷瞥向赵蛮,恰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小少年的脸色越来越黑,似有风暴要来。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到他也是一番好意,她终究心软下来,叹了口气,冲着他摇了摇手中的九连环,主动求和道:“你要不要玩?”
赵蛮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倒没有不理她,不过说出的话也够气人:“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幼稚?”
轻城:“……”你才幼稚!好气啊,这臭小子怎么这么欠收拾呢?
她索性将九连环放下,赌气道:“不想玩可以,要不我们谈一谈,每天一个时辰的读书该怎么安排?”
赵蛮冷着脸抢过九连环,以实际行动拒绝了这个话题,随即随手一拉。轻城就眼睁睁地看着九连环的主杆在他的力道下变了形,彻底报废。
赵蛮看向她,摇了摇手中的废铁,一脸欠揍的表情:“坏了。”
轻城:“……”恨不得将茶盏砸在他脸上。混蛋!力气大就了不起吗?可轻城长到这么大,从来做不出扔东西的事,顶多想想,自己暗中生气罢了。
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外面忽然传来宫女恭敬的禀报声:“公主,汪慎求见。”
轻城精神一振:楚国公府那边有回音了?
她气哼哼地说了句“懒得管你”,丢下赵蛮起身去了西次间,把汪慎喊了进来。果然,姜玉城和姜羡鱼都给了她回信。
姜玉城的信中告诉她,目前几位藩王的府中都没有名字为玺的男丁。下一步,他们打算把查找范围扩大到所有近支的宗室子弟,这个工程量就比较大了,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
又问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国公府已经定了半个月后去游清波湖,到时会邀请她一起去。然后便是委婉地问她,在宫中可有人让她受委屈?
轻城看得心里暖暖的,姜玉城实在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想到姜玉城的终身大事,她连忙又打开姜羡鱼的信。
她的神情凝重起来。
接到她的信后,姜羡鱼就私下派了人,重新去调查姜玉城的未婚夫祝允成。
祝允成是这一代勋贵子弟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更兼容貌英武,性情端直沉稳,委实是姜家千挑万选出来的佳婿。唯一的缺点就是先前退过亲。
他的上一任未婚妻是原工部尚书牟崇安的侄女。宣武十六年,牟崇安因河工案牵连被迫告老还乡,祝家不离不弃,坚持婚事。哪知没多久,爆出牟家小姐不检点,与人私通的丑闻,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女方出于羞愧,主动上门退了亲。
这件事自然怪不得祝家。而祝家也在和楚国公府定亲之前,将情况如实地告诉给了楚国公府。
除此之外,姜羡鱼查不出祝家任何其它问题。他在信中将前后调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告诉轻城,让她放心。
轻城想到竹简上的预言,怎么放心得了?
何况,偏偏在牟家倒台之后闹出牟小姐失贞的事?轻城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想了想,给姜羡鱼回信,让他再细细查一下牟家小姐当年的事。
她并不乐观,事情发生在三年前,就算真有什么猫腻,证据也湮灭得差不多了。只盼着牟家小姐还活着世上,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
事关姜玉城的终身幸福,无论费多大的工夫都值得。
汪慎拿了回信正要告退,轻城又叫住他:“叫内务府送一根结实些的拐杖来。”赵蛮那根简陋的木棍已经断了,就算不断,也看得她眼睛疼,好歹是个皇子,总该用个趁手的家伙什。
她再生赵蛮的气,该尽心的地方也会尽到责任。
汪慎应下。
她想了想,记得汪慎应该是识字的,又将白天画眉给她的折子也递给了他。
汪慎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公主需要属下做什么?”
轻城很满意他的灵醒,淡淡道:“你去核实一下,上面的内容是否属实。”
汪慎慎重应诺,这才倒退着退下。
入寝的时间还没到,轻城不想回去和赵蛮大眼瞪小眼,索性又去了东暖阁。
东暖阁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窗边换上了和架子床一套的雕花案几,供了一只冰裂纹双耳曲颈瓶,中间的四仙桌上摆放着同样冰裂纹样的茶具,架子床上铺上了冰丝团花软玉簟,摆上了青玉枕。看上去总算有点能住人的模样了。
杜鹃正帮着钱小二一起归置行李。轻城想了想,终究不放心,告诉钱小二赵蛮的拐杖断了,打发他去接人。
钱小二才应下,轻城身后传来气鼓鼓的声音:“你不是说懒得管我吗?这又算什么意思?”
轻城回头,便见赵蛮不知从哪里又找了一根儿臂粗的树枝,支撑着站在不远处。小少年形状漂亮的唇紧紧抿着,深邃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怒火,灼灼看向她。
轻城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小家伙明明显得那么愤怒,她却居然从中看到了——委屈?
然后,她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第24章 喜欢
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出来,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轻城被愤怒的小家伙直接赶了回来,任她再怎么好声好气地哄他,他也坚决不原谅她。
她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寝宫,自己趴在锦被上笑了半天,随即深刻反省:明天还是给小家伙道个歉吧,不然的话,他还不知道要气多久呢。
百灵带着几个小宫女鱼贯而入,一列排开,恭敬地道:“公主,奴婢们服侍你梳洗。”入寝的时间到了。
轻城收了笑,起身去了盥洗的耳房,看到画眉,忽然想起:“今天由画眉守夜吧。”中午的时候被赖嬷嬷打断,她和画眉的谈话还没有完成。
对于赖嬷嬷,她暂时还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但多做点准备总是没错的。
等到与画眉谈完,天色已晚。她打了个呵欠,习惯性地翻出竹简。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碰见了许多人,也不知竹简会不会给她惊喜?
她先瞄向左上角的数字,一百九十。营养液的数量才涨了十瓶?一天下来,赵蛮明明都几次气得蹦蹦跳了,居然才涨这么一点点营养液?
轻城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是赵蛮生气的方式不对,还是营养液到后期本身就会奖励得越来越少?
如果是前者,她还有点指望;如果是后者,只能说竹简的坑人程度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姜玉城那边的调查不顺利,营养液又越涨越慢,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出那个桀帝玺?
还有今天在顺安宫外遇见的旧人……
她又看向后面。让她失望的是,竹简上依旧是关于太子赵昶的那则预言,旁边则仍是“是否需要升级”的提示,没有丝毫变化。
关于那人,竹简上竟没有半点信息。
轻城在睡梦中都觉得不开心:这个破竹简越来越鸡肋了,需要它的时候全不顶用,真是气死人。
更让她不开心的是,她做了一个遗忘许久的梦。
*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栋山间小屋。
浓荫茂密,溪流环绕,鸟鸣虫吟声此起彼伏。小屋就建在两棵大树之后。那本是猎人废弃的屋子,有一明一暗两间,年久失修,好在房子还算牢固,里面的床和桌椅修一修也还能用。
她和含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屋子打扫干净,将唯一的床让给了受伤的少年。
含霜手巧,又用藤条编了两张吊床供她们休息,而她则忙前忙后,请大夫,熬药,亲自照料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一天天好转,却沉默寡言,气质冷峻。纵是两人日日相处,也很少和她说话。她也不在意,她救人,原就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每天看着对方俊逸的容颜便已觉得赏心悦目。
银钱日渐减少,她心中发愁,犹豫许久,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支赤金攒珠芙蓉簪典当了,换来几人的口粮和少年的伤药。
回来时却发现对方不见了。她正当着急,却见他颀长的身影在山林间出现,手中拎着几只野兔雉鸡。
她气急,从来好脾气的人,第一次出口责怪他。伤还没好,就去打猎,他是想让伤口崩裂,让这几天的汤药费白用了吗?
他黑眸沉静,安静地听她数落,等她骂累了,情绪平息下来,才道:“别怕,我心里有数。”声音中仿佛有一种力量,低沉而坚定,叫人不由自主便要信任他。
可,她怎能不怕?她孤身上京投亲,盘缠将尽,前途难测,当初救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前几日他一直在生死间徘徊,她衣不解带,通宵服侍,好不容易救回的人,若有万一,岂不是全做了无用功?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这么不知死活有多过分!她不求他的回报,不问他的来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打算告诉他,只求他快点好起来,这个要求难道过分吗?
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越掉越多。第一次,她失去控制,在他面前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少年拎着猎物不知所措,忽地福至心灵,将手中的猎物扔掉,笨拙地将伤心欲绝的她轻轻拢入怀中,无措地拍着她。可除了翻来覆去的“别哭了”,“对不起”,什么别的词也不会说。
她气得用力推他,试图挣脱他,他无计可施,又不擅长说话,解释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的。
他只是看出她的艰难,想帮她分担一些罢了。他的衣服饰物,都非凡物,若要典当变卖,只怕要为她惹来麻烦。能做的,只有这个。
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接受了他的解释,可也与他约定:养伤期间,他再不能这样自说自话,无论做什么,都要得到她的同意。
他显然不惯受人制约,显得为难。却在她的眼圈再一次变红时,丢盔弃甲,全盘答应。
自那日后,两人中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阂消失了。他依旧沉默寡言,却对她如承诺般异常顺从,往往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的意思,做得妥妥帖帖。
她那时是真的有点喜欢他了。
直到那一日,他将剑架在了她的颈项间,剑锋锐利,寒凉彻骨,毫不掩饰的杀意将少女的一缕绮思彻底斩断。
轻城猛地惊醒,摸到了眼角的泪。
她并不是个喜欢纠缠过去的人,度过最初一段夜夜噩梦,心塞难忍的日子,她其实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他了。今日乍然重逢,勾起往事,曾经的煎熬仿佛已隔了一层雾,不再刻骨铭心。
可到底是她第一次差点喜欢上的人,她曾经为他那样伤心过,终究做不到风过了无痕。
天色是浓墨般的黑,外面隐约传来更漏声。她翻了个身,脸贴上冰凉的青花瓷枕,情绪终于一点点从梦中的喜怒哀乐中抽离。
恍若隔世,恍若隔世,他和她却已当真隔了一世,无法回首。姜轻城已死,前世的这一段离奇际遇,恨也罢,怨也罢,也该随风而逝。
她又翻了个身,这次动静有些大,睡在外面榻上守夜的画眉迷迷糊糊地问:“公主,可是要喝水?”
她闷闷地说了声“不用”,仰面向天,再无睡意。
画眉的呼吸均匀起来,再次沉沉入睡。她小心地翻身坐起,穿上绣鞋,随手抓起一件绿地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披上。
外面起了风,将夏日的闷热吹散稍许,摇曳的树枝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弯弯的月牙在沉沉黑云中调皮地钻进钻出。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