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一桶凉水当头浇下,轻城浑身都冷得颤了颤:他的意思,宣武帝知道真相,会选择处死自己,或是让自己给太子做妾?
她闭了闭眼,冲动退去,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是了,这是皇家,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不是自己从前的那个简简单单的小官之家。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皇家女儿,事情的真相牵涉到太子对她的企图,若是挑明,以宣武帝对太子的看重和偏宠,为了避免丑闻,这是他最有可能做出的两个选择。
毕竟,比起自己这个养女,甚至赵蛮这个儿子,太子这个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谁对谁错都不要紧,为了维护太子的权威与名声,可以牺牲一切其他人。
而也因为要捂住丑闻,她到时非但救不了赵蛮,只怕会害他更不得脱身。
这局棋,因为身份的差距,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们是必输的一方。
赵蛮一直明白,可他为了为她出气,还是去做了,却至始至终没有将他的报复行动告诉她,因为不想让她牵入其中;也正因如此,无论宣武帝如何逼问,他都不愿说出真相。
他早就打定主意,要一个人一肩扛下后果。
赵蛮笑她:“看你哭成这样,还以为父皇要砍了我呢。”转而安慰她道,“别担心,父皇每次都这样,过一阵子他就不气了。再说,还有皇叔呢,真要有事他一定会帮我求情的。”说到这里,他有些落寞,“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回去西北。”
他越是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她心里越是难受。他还这么小,根本不该承受这些,是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太没用了。
她要救他,一定有法子的!
韩有德在外面催促:“三殿下,时间不早了。”
她目送赵蛮的身影消失,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赵蛮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她忽地掀帘冲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百灵“唉呀”一声,忙叫道:“公主,你去哪儿?”
轻城飞快地吩咐道:“叫上鹧鸪,陪我去一个地方。”
但愿那个人还在,这个时候,只有他能为赵蛮说得上话了。
*
慈月观外竹林潇潇,幽静如故。白玉阶上,穿着道袍的小宫女笑容疏远:“抱歉,观里没有公主要找的人。”
已经走了吗?轻城失望之极,却还是想试一试:“我想去退思堂看看。”
小宫女疏远的表情毫无变化:“公主还是请回吧。”
轻城见她毫不通融,失望地往回走去。小宫女目送她们的背影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正要关门,就见跟着轻城的小宫女鹧鸪又匆匆回转过来。
说了请回还来,有完没完?小宫女皱起眉来,正打算不客气地斥责对方一番,鹧鸪一脸焦急,抢先开口:“好姐姐,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枚珍珠戒指?”
小宫女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已经到了嘴边的斥责吞了回去,摇了摇头,正要赶她离开。
鹧鸪眼泪汪汪:“公主的戒指不见了,好姐姐,你容我在这里找找。”
小宫女见鹧鸪年纪比自己还小,急得又是泪又是汗,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你动作快点。”
鹧鸪感激不尽:“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弯腰找了一会儿,惊讶道,“这里怎么有个银锞子?”
早上她们才打扫过,又没人来,怎么会有银锞子掉这儿?小宫女好奇走过去看,却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人悄悄溜进了观中。
轻城对这里熟悉得很,知道太后喜静,观里服侍的人并不多,看门的也就那一个小宫女而已。只要引开小宫女的主意,混进去并不太难。
她熟门熟路地往退思堂走去,运气颇好,沿路居然没碰到一个人。
退思堂的门虚掩着,她刚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才回来几天,便匆匆要走,这些年了,你还在怨恨母后吗?”
太后?她心头一跳,躲在了角落里。
第45章
在轻城的记忆中, 太后向来威严高傲, 不好亲近, 尤其是对他们这些孙儿孙女,除了太子,都是爱理不理的。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太后这样软弱的语气。
英王的声音却依旧淡漠:“儿臣怎么敢怨恨母后?实在是军务紧急,若不是先前您佯病诳我, 便是这些日子我都不该回。”
太后的声音忽然就哽咽起来:“只是不敢,并不是不怨。勰儿,当年的事,你其实一直耿耿于怀吧?”
英王沉默半晌, 再开口,声音越发冷淡:“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您又何必再提?”
太后道:“我不提, 你就可以淡忘这一切吗?”
英王道:“母后就当我已经忘了吧。”
太后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勰儿, 你真的不能原谅母后吗?瞒着你做下这事是我不对, 可母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
英王截断她:“母后于我生恩深重,又何谈原不原谅?我不能原谅的只有我自己, 连想要保护的人都护不住。”
太后的声音越发悲切:“所以你至今不肯续弦?你就不担心死后凄凉,无人祭扫?”
英王没有回答。一时里面静寂无声。
轻城从惊呆中回过神来,心中复杂:没想到英王看着无情,倒还是个多情种子。只不过, 这差别待遇也太叫人不平了吧。她死了他很快续弦了庄家小姐, 庄家小姐出事他就再不娶妻生子。同样是死于非命的正妻, 要不要这么天差地别!
不过,他到底怨恨太后什么呢?是恨当初太后同意了庄家小姐远赴西北成亲,导致了她遭难吗?可出事谁都料想不到,这也不能怪太后吧。
轻城生起好奇之心,明知不妥当,还是忍不住听了下去。
里面,太后似乎平静了稍许,劝说道:“便是为了她,你也该留下一个后。”
“母后!”英王的声音陡然冷硬,如出鞘的尖刀锋芒毕露,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杀气,“她活着时被你们当作对付庄家的工具,连死了都要被你利用来劝我续弦,若她泉下有知,会作何想法?”
轻城惊讶:她听到了什么,拿庄家小姐对付庄家,所以说庄小姐出事以及庄家的败落不是偶然?不是说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吗,难不成这中间还有什么国恨家仇、虐恋情深的戏码?这也太过分了吧,明知道小青梅会被利用,还要娶人家。人家死了却又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若她是那个小青梅,怕不要气得活转过来?
她隐隐觉得这个推理似乎有什么地方违和,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太后似乎吓了一跳,悲切地喊了声:“勰儿。”
英王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母后且回吧,此事不必再提。”
太后的叹息声响起,然后是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轻城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看到英王送了太后出来。
太后满脸皱纹,神情疲惫而颓然,眼角隐有泪光。那模样就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妇人,再无召见他们时的高高在上。
英王落后她半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道袍,全身上下没有分毫华饰,却丝毫遮掩不了久居上位的逼人气势。他脊背笔直,神情淡漠,竟仿佛对母亲的悲伤毫不动容。
太后蹒跚离开,连素来挺直的腰背都仿佛佝偻了几分。
轻城暗暗摇头: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连对自己的母亲都无半分柔软。当初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非要救他?
正当胡思乱想,英王的目光倏地投过来,如冷电飞芒,气势凛冽:“你还要在那里偷听多久?”
完蛋,又被抓包了!
轻城心头乱跳,等了一会儿,见英王目光依旧没有移开,显然不是诈她,苦着脸慢慢走了出来。
英王锐利如箭的目光扫过,脸色沉了下去:“又是你?”
轻城一个激灵,想到两次利刃加喉的恐怖滋味,飞快地开口,软软求道:“皇叔,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你别生气!”
小姑娘眉目如画,楚楚可怜,神情中含着怯意,细白的手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因太用力,露出根根凸起的青筋。显然上次长剑横颈叫她印象深刻,十分害怕。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起,从她蹙眉的表情,咬唇的动作,直到隐隐含泪的眼神。
英王有些恍惚:十四五岁的女孩,应该是出生于宣武五年或六年,差不多就是那人被害的时间。莫非,人当真有转世?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由失笑:自己真是魔怔了,他素来不信鬼神,世上岂有如此玄妙之事,还偏偏叫她成了他的侄女?
应该是巧合吧。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动声色地问,自有一股杀伐决断的威势流露。今天并不是皇子公主们请安的日子,照理说,不该放她进来。若她是混进来的,这慈月观的守卫就该好好整顿了。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轻城支吾,没有解释,索性盈盈下拜道:“皇叔,求您快去救救三弟吧。”
英王一怔,果然没有再纠结她怎么进来的,问道:“他怎么了?”
轻城道:“他被父皇幽禁了。”
英王眉峰骤紧,拂袖转身道:“进来说话。”
“哐当”一声,一物随着他的动作坠落在地,恰好落到轻城脚尖前不远。
轻城下意识地弯腰去捡,看到那物,眼神蓦地凝定。这是一支已经有些年头的赤金攒珠芙蓉簪,上面的珍珠已经干瘪,失去了光泽,式样也显得陈旧,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多年前,她在上京的路上救了一个少年。为了换取口粮和少年的伤药,在山穷水尽之际,她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支赤金攒珠芙蓉簪典当了。
后来她到了京城,等到攒够银钱,曾打发家仆去赎回,却因已经过了赎回期,簪子被别人赎走了。她当时难过了很久,却没想到,会在今日看到旧物。
金簪上,当初她为了证明是赤金,留下的指甲印还在。原来,当年这支芙蓉簪竟是被他赎走的。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随身带着,他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混乱,手刚刚触到簪子,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比她更快,将簪子捡起。轻城抬头望去,就见他低垂着头,脸上情绪难辨,正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芙蓉簪,直到确认再无一点尘埃沾染,才收入怀中。
一瞬间,轻城眼眶发热,几乎要脱口问出:既然对她的东西这么珍惜,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她死的时候才刚刚及笄,正是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一切的憧憬与希望都在新婚的晚上戛然而止,死得那么痛苦,那么屈辱。
可她终究还是勉强克制住了自己,她不能说,借尸还魂,事出妖异,若是被人当作妖怪,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何况,只是带着她的旧物,又能证明什么?便是当初两人情谊最深时,他也曾毫不犹豫地对她长剑加颈。
这一世,她无法再将信任轻易交付予他。何况,刚刚在和太后的对话中,他还对他的小青梅一往情深呢。
英王一抬眼便看到小少女热泪盈眶的模样,眉峰微拢:“你怎么了?”
轻城垂下头,压住喉口的哽咽:“我只是担心三弟。”
英王眉头皱得更深,声音严厉:“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不许哭了。”
轻城身子颤了颤,软软应道:“好。”
英王大为头痛:他素来不擅长对付这种软绵绵的小姑娘,刚刚那一声,似乎又把小侄女吓到了?他也不会哄人,只得僵硬地道:“坐下说话。”
轻城乖巧地在上次坐过的蒲团跪坐而下,两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好。
英王见她低垂着头,并不看他,却也不再颤抖了,松了口气问道:“蛮奴那里究竟怎么回事?”
轻城将长乐宫中宣武帝和赵蛮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她说话不紧不慢,声音细柔,条理清楚,很快就将事情讲清楚。
英王仔细听下来,向来冷硬的面容也不由出现一丝无奈:“这小子,真是什么祸都敢闯。”这位也是个了解赵蛮秉性的,和宣武帝一样,一听就猜到事情就是赵蛮做下的。
轻城担忧道:“父皇被他气得厉害,只怕不会轻易饶他。皇叔,求您去向父皇求求情吧。”
“无妨。”英王却一点儿也不急,“皇兄对蛮奴向来纵容,那总是他的儿子,不会真把蛮奴怎么样。”
轻城不信:“您是没见到父皇的模样,对三弟凶得很。”
英王见她实在担心,破天荒地耐下心解释道:“你不懂,皇兄当年子嗣艰难,宫中嫔妃有孕,不是保不住,就是生下来后夭折了,除了皇后的一子一女,竟只有先天残疾的二皇子养活下来。又过了几年,才添了你和荣……”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轻城提醒道:“荣庆。”
英王点头:“你们两个又都是女儿。后来有了蛮奴,皇兄其实欢喜得很,怕他太小回宫养不住,便迟迟没有接回宫中。直到蛮奴的母亲出事,他不得不把人接回。”
轻城还是不相信:“父皇真要喜爱他,至于连个名分都不给?”赵蛮因为没有名分,可没少受人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