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把杜家和轻城撇得干干净净。
杜学士瞿然一省,蓦地下了决心,也下跪道:“陛下,是臣教孙无方,琮儿识人不清,品行有失,不堪匹配皇家公主。臣自愿解除婚约,接受惩罚。”
啥?轻城和杜琮同时震惊地看向杜学士。
轻城是惋惜:自己忍耐着这个家伙没有提出解除婚约,是想等着幕后之人再次出手,没想到,杜学士竟如此识相,居然主动提出放弃婚约。幕后之人根本就不必再有动作。
杜琮则是不敢置信:“祖父!”怎么就闹到要解除婚约了呢?他不过就是对一个被他毁了名节的弱女子负责,为对方提供个安身之所罢了,以后还是会对公主一心一意的,公主当初也同意了。祖父也忒小题大做了!
“闭嘴!”杜学士瞪了他一眼,心在滴血。壮士断腕!失去了这桩婚事固然是杜家的巨大损失,可看自己孙子这副拎不清的模样,若是继续强求,娶回公主,只怕也是祸非福,连什么时候得罪了皇家都不知道。到时,只怕全家都会受他拖累。
这个孙子,算是被养废了。
一直默默看戏、默默生气的宣武帝适时开口:“朕准了。”
杜琮身子剧烈一抖,如遭晴天霹雳,整个人仿佛忽然被人抽去了全部气力,瘫软在地。
他目光游移,想要寻找轻城,轻城却被赵玺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他想求祖父,祖父正对高高上座的帝皇叩首,跪谢隆恩;他想对君王说他不想退婚,却在感受到君王雷霆之怒时忽然丧失了全部勇气。
他和公主,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他明明想尽己所能,好好对她;她也明明那么温柔善解人意,怎么就因为他对一个可怜女子的怜悯与负责,闹到了这个地步!
不,不关公主的事,公主心底柔软,一定能理解他。是祖父,还有皇家的其他人,他们为了所谓的脸面,连人命都不顾了。
是,他是不该在公主进门前就将绢娘抬入府中,可绢娘不是走投无路了吗?他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何况,他有分寸,并未给绢娘名分,也没有当真收了她,只是救她一命罢了。皇家无情,竟连一个弱女子都容不得吗?
宣武帝是何等人,哪能看不出他眼底的不服,余怒未消,开口道:“杜卿既知令孙品行有失,便带回家去好生管教。”顿了顿,扭头问韩有德道,“我记得他还有功名?”
韩有德恭敬地道:“杜公子是秀才。”
宣武帝道:“德秀有才方是国之贤士,无德之人,岂配得上这两个字?捋了吧。”
杜琮眼前一黑,只觉天都塌了下来。宣武帝这一句话,等于阻断了他所有的前途。这辈子,他再也休想有出头之日。
杜学士倒是松了口气,陛下仁慈,只是夺了孙儿的功名,并没有涉及到自己,也没有迁怒杜家其他人。如果只是这样便能平息陛下的怒意,倒是杜家的运气。功名夺了便夺了吧,反正即便是留着,这个孙儿也再无前途。
而他原本有着锦绣前途,如花美眷,生生被他自己作成空。
杜琮被拖了下去。轻城望着他空洞洞的绝望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但愿他今后能活得明白些,再不要轻信他人。然而这一切,与她也再无相干。
宣武帝注意到她惘然的神色,怜爱地看向她:“荣恩莫要伤心,这小子不是个好的,朕重给你挑个样样出色的驸马。”
轻城回过神,谢过宣武帝,柔声劝他道:“父皇也莫要生气了,为这种不明白的,不值当。”
荣恩还是如此贴心明事理。宣武帝现出笑容:“过几日便是春猎,朕把你们几个都捎上,再下令文武百官,家有未婚才俊的,把人都带上。你与荣庆好好挑,有看得上眼的便和朕说,朕来为你们把关。”一转头看到赵玺,想起来道,“对了,你弟弟也到可以成亲的年纪了,我知道你们感情好,有合适的姑娘你也帮他多留意留意。”
赵玺炸了:“您有姐姐她们操心还不够啊,就别管我了,我才不想成亲呢。”
宣武帝被他的态度气得够呛:“臭小子,怎么和朕说话的?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要不要成亲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赵玺嗤之以鼻:“您想做主便做主好了,反正到时找个我不喜欢的,我也不会和她生孩子,您叫我成亲又有何意义?”
宣武帝简直想打人,心里默念了几遍“这是亲生的”,耐下性子道:“成亲绵延子嗣固然重要,可谁说成亲就是为了生孩子?夫妻人伦,刚柔并济,阴阳和谐,本是天地至理。”见儿子的表情越发不驯,他忽地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女人的好处?”
第59章
宣武帝和赵玺父子要促膝谈心, 进行“男人”间的对话, 轻城自然体贴地告退,自己独自先回长乐宫去。
她心中懊恼:早知道宣武帝会想起赵玺这方面的教育问题,上午她完全不必多此一举嘛。现在好了,当时迫于情势,骑虎难下,她不得不含含糊糊地对赵玺解释;等赵玺完全明白过来, 她怎么好意思面对他?
可事已至此, 她后悔也已无益, 到时只能……装傻了!
她心神不宁地转过一道长廊, 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 身一件风骚的橘红绣金大氅, 面如傅粉, 眉长入鬓, 容貌倒还算周正,只可惜目光不正,笑容轻浮, 叫人看着就不喜。
赫然是郑潇!
他怎么又进宫了?轻城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可以她的身份, 倒也没有避他的道理,示意前面引路的汪慎继续向前,她扶着百灵的手跟在后面。
郑潇按规矩退让在一边,却没有低下头,嘴角带笑,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差点没粘到轻城身上。
眼看轻城要走过他,他忽然暧昧地叫了声“公主”,似乎想要后退,却蓦地脚一滑,直直向轻城扑来。
轻城正当恼怒,猝不及防,再要闪避,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已经来不及。还是汪慎急中生智,飞快地拦到她面前,同样用力往前一扑,两个人顿时撞个正着。
轻城又惊又怒:怎么也没想到郑潇居然胆大包天,会来这一手。刚刚若不是汪慎反应快,自己被他扑个正着,岂不是要被他压在身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郑潇再闹出来,到时还真是不想嫁他也得嫁了。
郑潇揉着被撞痛的肩膀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害我脚滑了一下,冒犯了公主。”却是眼含得意的笑意,哪有丝毫道歉的诚意。
轻城面若寒霜,冷笑道:“郑公子这么大的人了,连站都站不稳吗?”
郑潇继续道歉:“真是对不住公主,我大概是昨夜在床上折腾得久了些,今儿有些腿软,倒叫公主受惊了,该死该死。”
轻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张芙蓉面顿时涨得通红,这人也忒无耻了些,竟连这种话都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百灵大怒:“公主面前,你满口胡沁些什么?”
郑潇神情委屈:“姑娘可冤枉死我了,公主面前,我岂能胡说,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总是我对不住公主,冲撞了她,要打要罚悉听尊便。”他咽了口口水,垂涎道,“公主这样的美人儿,能让我近一回身,便是死也是甘心的。”
这话是越说越不像了,百灵气得浑身发抖。
轻城反而冷静下来,按住她手,微微摇了摇头。郑潇素来伶牙俐齿,像他这种人,你越和他生气他就越来劲,一张嘴儿大概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她尚未出嫁,清清白白的名声,但凡和他沾染上一句半句,便是大大的不妥。
这种事和他争辩,他要是不要脸起来,说些污言秽语,总是女儿家吃亏。
要收拾他有的是办法,不必在这里和他呈口舌之利,平白坏了名声。
郑潇见百灵偃旗息鼓,越发来劲,跨前一步,色眯眯地道:“公主刚刚可有受惊?”
汪慎立刻谨慎地上前挡住他。
轻城淡淡开口:“郑公子又不是毒蛇猛兽,本宫为何会受惊?”
郑潇道:“刚刚小生不慎,差点冒犯了公……”
轻城拦住他的话头,责备道:“郑公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刚刚哪是差点,明明已经撞到了小汪公公,是不是该道歉?”
郑潇眼睛眯了眯:这个荣恩公主和传说中似乎有些不同,不是说性子软弱可欺得很?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么简单,竟能发现自己的用意。自己口口声声说冲撞了她,她却把话题引到汪慎身上,倒是撇清得快。
有意思!
郑潇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刚刚撞到的竟是小汪公公吗?我糊里糊涂,还以为是公主呢。”
百灵被他这句话又气得够呛:明明公主说的是事实,被他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一说,别人还以为他们是为了维护公主的声誉,叫汪慎出来顶包呢!
这家伙,分明是存心要败坏公主的名声!他想做什么,凭他也敢觊觎公主吗?
轻城皱眉,正要开口,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郑三儿,你是脑袋被撞坏了,还是眼睛瞎了?刚刚你撞到的明明是这位小汪公公,不向小汪公公道歉,一直向公主道歉算什么?不带这么欺负苦主的。”
郑潇脸色微变,循声看去,就见回廊旁的花木丛中,一个年方弱冠的青年笑嘻嘻地翻身坐起。但见他生得眉目艳丽,嘴角微翘,天生一副讨喜的面容,一身衣饰更是华丽无伦,在阳光下晃得人眼都花了。
原来那边有块平坦的巨石,青年刚刚就躺在巨石上,被花丛挡住。他们方才说了半天的话,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不远处就躺着一个人。
轻城微微一惊:怎么是他?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福全的公主府中向他们问路,并看破她伪装的路痴青年。
郑潇一脸见鬼的表情,瞪着那青年:“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揉了揉面上的红印子,笑道:“好你个郑三儿,我没怪你扰我清梦,你居然还敢怪我?”
郑潇没话说了,咬牙道:“算我倒霉。”有了见证人,他再要攀扯轻城就不容易了,何况,这位身份特殊,还是出了名的从不虚言。到时候偷鸡不着蚀把米,娶不到公主,反而要被责罚。
郑潇恨恨地道:“告辞!”
“等一等!”青年叫住他,“你还没道歉呢。”
郑潇气得直翻白眼,忍辱负重地向汪慎道了歉,飞也似地走了。
青年这才眉眼带笑地看向轻城:“原来你是公主。怪不得上次……”
轻城伸指“嘘”了一声,与那日如出一辙的动作。青年眼神微动,不由笑了:“好,保密,保密。”
轻城裣衽道:“多谢公子方才为我说话。”
青年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我并不是为你说话,而是实话实说罢了。”
轻城道:“不管如何,我总是承公子的情。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青年冲她眨了眨眼:“通名就不必了,以后有缘总会知道。公主若真过意不去,不如帮我一个忙。”
轻城见他不愿说,也不勉强,只道:“公子尽管说。”
青年不好意思地道:“告诉我慈月观怎么走?”
所以说,他躺这儿是因为又迷路了?等等,他居然是来觐见太后的!
轻城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干脆叫百灵带他过去:“路有点复杂,说不清楚,你就跟着百灵走吧。”
青年大喜,郑重谢过轻城。他正担心自己会像上次一样忘了对方指的路呢。
*
御书房中的父子又是另一番情景。
“我不要。”赵玺的声音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不要不行,”宣武帝头痛地道,“你身为朕的儿子,十五岁了,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像话吗?”
“不要,恶心。”赵玺上午才刚学习了鼻烟壶上的图案,知道宣武帝赐人给他是什么意思。想到要跟个陌生的宫女脱光了抱在一起,他就浑身不自在,直接拒绝,丝毫不给皇帝老子面子。
宣武帝惊恐:“你觉得女人恶心?是就觉得朕赐你的宫女恶心,还是所有的女人都恶心?”忽然想起这小子从来就不让宫女近身,打小儿送到他顺安宫的宫女全被他扔去练武,最后一个个都哭唧唧地跑了。后来他出宫开府,依旧不用侍女,只叫从宫里带出去的小太监近身服侍。
当时宣武帝没有多想,只以为儿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又天生好武,不耐烦软绵绵的女孩子。现在想来,难道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女孩子?这怎么行!
赵玺不知道宣武帝的担心,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是所有的?”
宣武帝放下一半心来,另一半却还悬着,试探着问他道:“你不想抱女人,那男人呢?”
赵玺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他:“谁会喜欢抱男人?”
宣武帝剩下的一半心也放了下来,又犯起愁来:臭小子整天练武练傻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开窍?可他也不能真的强塞人给他,赵玺这不解风情的模样,搞不好真的做得出把娇滴滴的美娇娥再送去练武这种事。那他人不是白赐了?
得想个别的办法才行。
*
长乐宫偏殿。
百灵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奴婢打听到了,那位是平安伯府的单二公子,跟着平安伯府的老太太来向太后请安的。”
平安伯府的老太太是太后的嫡亲妹妹,姐妹俩感情颇好,也是为数不多的太后愿意接见的外命妇。
太后娘家式微,亲戚凋零,对仅存的娘家亲戚自然要照顾几分,宣武帝看在亲妈面上,对平安伯府也是格外优待。难怪连郑潇这个混人对上单二公子也要掂量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