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尸样子很奇怪,穿着一身破烂,上衣少半截袖子,下裤少半截裤脚,分明是穷到衣不蔽体了,袒露在外伤痕累累的胳膊和腿却又白又嫩,似乎常年活得养尊处优。
一抹新鲜的生魂正软绵绵地抱着腿坐在自己死到不能更死的身体脑袋上。他听到外界的动静,反应却很迟钝,老半天才慢吞吞地抬起头。
卫西看到他的模样,顿时一愣,还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他不由上前两步,翻过尸身,仔细一看,才发现这身体跟自己确实有八九分相似。不过少那一分两分,就已有天壤之别。这尸身虽同自己一样英俊,却是软弱之相,平常没什么主见,容易被外界影响动摇。他眉头亲缘浅薄,应该是母亲早逝,和父亲的关系也不相容。腮骨姻缘多舛,即便找到合心意的对象,对方也不忠诚关系。额头黑气笼罩,犯小人又走霉运,加上他性喜逃避,明显是自缢之兆。
卫西仰头看着面前直上云霄的山壁,此人应该是从上面跳崖自杀,误打误撞掉进了结界,可鬼差从不来这地方勾魂,他死在这里,注定无法转世超生。这倒霉鬼的背字真是走到了家,临了还得做他山大王的口粮。
新出炉的倒霉鬼还没搞清楚状况,被卫西的动作吓得从自己尸身的脑袋后退到两腿当中,把头埋进裤裆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像一只即将引颈就戮的小公鸡。卫西抓住他提起来抖了抖,这小鬼阴气浓郁,却跟卫西以前吃过的那些浑身漆黑的缚地灵不同,通体澄澈,是不曾作恶的表现。
卫得道也不许他吃这个的。
卫西怔了怔,忽然胃口全无。
他嗤笑一声,将那只已经抖成了筛糠的小鬼丢开。为免自己意志不坚,索性掐了个决,就地超度。
念往生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估计是脑子饿残了才会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逃过一劫的小鬼似乎也意识到对方是在帮自己,虚影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又在消失之前硬是从自己尸身上摸出个东西,恭恭敬敬地献给卫西。
卫西在超度完小鬼后拿起这玩意儿翻看,发现是个牛皮做的扁袋。袋子没有盖,从正中叠成两半,内侧有许多凹槽,凹槽里插了许多不明用途的长方形硬片,最里头则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纸上图案栩栩如生。
卫西抽出一张红色的,上面画的是个他从未见过的老头。
纸上不画美人画老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皱着眉头把这堆没用的玩意儿丢开。
献宝不成的黄鼠狼畏惧地缩在尸体边,卫西瞥了尸身一眼,这玩意也是卫得道不许他吃的!
死老头怎么他妈的那么多事!
“挖个坑把他埋了!”卫西烦躁地开口,吩咐完又阴恻恻补了句,“你要是敢偷吃,我就吃了你。”
黄鼠狼几乎逃出残影。
卫西在恢复安静的山壁边坐下,强烈的饥饿感几乎将他吞没,他却懒得动弹,只是望着远方的云海发呆。
了无牵挂的自由在脚边阴魂不散,他疲惫得只想长眠一场。
***
半梦半醒间,卫西觉得自己嘴里掉进了什么东西。
他正好饿着,于是顺势嚼了嚼,立刻停下了动作,歪头就吐。
呸呸呸吐出了好几摊泥土。
卫西:“…………?”
他火大地爬起来,想看看是谁那么胆大包天,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个土坑里。
土坑很浅,挖和填都做得不太走心,他下意识去扒开盖在自己身上薄薄的泥土,目光却倏地凝住。
少了半截裤腿的黑色裤子下,一双白皙细瘦的腿有力地曲起着,正在扒拉泥土的那只手,胳膊也袒露在外,没有衣袖遮掩。
呜呜的威胁声忽然响起,他转头看去,一头黄鼠狼正站在土坑边,鸡贼的眼睛震惊又垂涎地盯着自己。
卫西这下是真的沉默了。
黄鼠狼警惕地看着眼前忽然诈尸,坐起身后又径自发呆的人类。
野兽没那么多规矩道德,虽然老大吩咐了不许他吃,可好容易找到那么细皮嫩肉的猎物,只是看看岂不可惜?它本来想先佯装掩埋几天再偷偷吃掉,不成想煮熟的鸭子竟又莫名活了过来。
黄鼠狼眯起眼,窄小的瞳孔中盈满凶恶,它后退两步,倏地扑上前去!
活鸭子可是会飞的,反正老大不在附近,区区一个凡人,哪里是自己的对手,倒不如先弄……
???????????
被快准狠掐住脖子提起来的时候黄鼠狼整个鼠都很困惑。
下一秒,熟悉的拳头和嗤笑声接踵而至——
“我的话也敢阳奉阴违。小畜生,活腻了吧?”
***
卫西将被揍得神情恍惚的黄鼠狼丢到树下,出了顿气后,情绪倒是好多了。
无缘无故进了具福薄的肉身,他实在谈不上愉快,可出又出不来,这么坐着也无济于事。
他慢慢站起,盯着自己动作间不断出现细微变化的腿部肌肉,情绪复杂难辨。说来奇怪,这肉身死了那么久都不见腐败,他醒来之后,身上原本的伤口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行走坐卧如常,也依然和从前一样饿得难受,唯有从未感受过的眩晕,能让他真实确认自己拥有了躯体。
卫西回到茅屋,野兽们已经都走了,地上的祭品和锅里的红烧肉没有被碰过。
小院里空空荡荡,卫得道睡得一脸安详,再不像从前那样一波三折地喊自己“徒弟”,然后嚷嚷着要饭吃。
他不会再醒了。
巨大的空茫让卫西难以消化,接下来每天都该干些什么?
他视线忽然顿住,落在卫得道胸口,那里躺着自己早上跟人一起放进去的玉佩。只一会儿没见,它仿佛遭受了重创,凝白如脂的表面已经变得黯淡无光。
卫西看了一会儿,俯首将它捡起,又把堆在坑边的泥土扒拉进去,直至盖住卫得道讨人厌的脸蛋。
然后他说:“我走了。”
***
一道人影在山林里飞快穿行。
他跑得矫健极了,身姿轻盈,林地中虬结的树根和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烂泥枯枝在他脚下空若无物,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身上道袍的衣袖和衣摆行动间都在随风烈烈飞舞。
那道结界果然对肉身不起作用。
但密林里遍布阵法,卫西这一路走得也不算太轻松。
更何况他还背了一整篓的行李,比如卫得道积攒多年的银两。
他顺手抓到条胆大包天试图攻击他的毒蛇,咬掉脑袋直接塞进嘴里,一边美滋滋吃着,一边停下观望路径,整理整理自己被山风吹乱的衣袍。
这具身体原本的衣裳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明明布料上乘,摸上去光滑柔顺,却偏偏缺斤少两,做得袒胸露腿。卫西倒不排斥穿成那样,毕竟他在山里为图方便什么都不穿的时候也有,可出来遇到人迹,却少不得引人侧目,因此他还是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还有件奇怪的事情,出了结界之后,他越往外走,山里的猎物就越少。几天下来,除了几只山鸡野兔和刚才的蛇之外,稍微大点的口粮他竟一样都没碰到。
豺狼虎豹不说,怎么连野猪都会没有呢?
卫西抬头眺望,再往上就是峰顶了,那里云雾缭绕,方位比自己居住的山峰还高。他吃完了手上的毒蛇,决定今晚就露宿在那里,顺便抓点东西果腹。
他攀着树干一跃而起,爬了近半,耳畔忽然听到些许模糊的动静,像是重物踩在地面的声响。
吃的!
卫西顿时加快了速度,心想这还差不多。卫得道说过,这座山陡峭荒凉,凡人难以攀登,因此方圆几十里都很难找到村落。老头子当年瞎着眼睛,风餐露宿了将近两个月才找到现在的安身之所,这样的地方,怎能没有凶兽?
果然越往上走,响声就越真切。那脚步规律又沉重,一道接着一道,卫西从未见过行走动静这样大的野兽,不免在心中猜测对方的大小,这得有一座山包的重量了吧?
习惯了手撕喉咙的山大王终于也警惕起来,抽出了绑在腰带上的菜刀。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
他抓住最后一块岩石,推敲着脚步的规律,然后抽准时机,一跃而起——
像是穿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世间庞大的喧嚣霎时间倾注而来。
“过去一点过去一点,在鹰嘴峰上给我也拍一张!”
“挤什么挤?有病啊?没看到下面是悬崖啊?挤你麻痹啊!”
“艹你妈!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那么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著名的凤阳山鹰嘴峰了,大家看这边,断崖的形状是不是酷似一个鹰嘴?不过美虽美,断崖下的山脉可都是未经开发的区域,非常危险,许多专业人员都不敢轻易进入,大家千万不可以擅自脱团前去探险哦!那么言归正传,鹰嘴峰上最著名的当然就是凤阳山神庙了,晚些时候大家烧完香,可以一起到我这里团购护身符……”
卫西:“???”
他双脚踏在坚实的地面上,神情木然,一只手还摸着菜刀柄,却已经失去了抽出武器的想法,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脚步声震如雷的猎物——
几步开外,人群之外,两个衣不蔽体的年轻男人各执一柄木槌,正奋力敲打眼前的石舂。一旁同样穿着稀少的女人发现到卫西的注视,笑眯眯开口:“年轻人,打糕要不要?十块钱一碗。”
话音落地,她才注意到卫西风格迥异的穿着,眼角猛地一抽。
几乎同时,黄金周出游的其他旅客也发现了这位不知道从哪出现的异类,立刻引发了一阵围观热潮。
“你们看那个小孩,秋老虎的时候穿那么多不热吗?”
“你懂什么,cosplay呢,年轻人身体好。”
“在凤阳山扮道士?砸场子的吧?而且他衣服是不是太还原了点,又脏又旧又带补丁,怎么着,扮的还是穷道士啊?”
“哎哟,你这么一说,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呢!”
叽叽喳喳,吧啦吧啦,卫西霎时间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引得万众瞩目。
第三章 “我乃,太仓宗第六十二代掌门人,卫西。”
说好的人迹罕至呢?!卫得道骗我!
卫西在这些灼热的视线中缓慢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绵延无际的山川。他来时的路隐匿在广阔的森林里,早已难觅踪迹,而不远的侧面,一架前所未见的宏伟建筑却拔地而起,夺尽眼球。
粗厚的绳索从望不见尽头的山下延伸出来,直入巅扩云海的山峰,衔接进那座建筑的尽头。绳索上,一串接着一串骇人的囚笼正载满了人逆向朝峰顶飞速滑动,从囚笼透明的缺口,还能看到拥挤在其中密密麻麻的人群。
卫西一时间竟不敢轻举妄动。
一旁忽然有人靠近,他下意识躲开,才发现上前的是刚才叫卖打糕的女人。
放眼望去,皆是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几乎所有人都衣冠不整。
卫西的目光在触碰到那女人胸口的时候迅速刹住,不再向下,而是警惕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这孩子。”女人被躲开也不生气,只是好笑地问,“大中午的穿那么多不热吗?还站在太阳底下,小心中暑哦。进我们棚子里躲一下吧。”
她说着还伸手好奇地提了提卫西的破道袍,察觉到她似乎没有恶意,卫西强忍住打开她动作的念头,被拉进了阴凉的小吃棚。
女人给他倒了杯水,问:“吃打糕吗?”
卫西肌肉还紧绷着,视线扫过敲打完成陈列在摊位上的打糕,糯米蒸腾的热气带着香味弥散在这个角落。他这几天都没能猎到像样的食物,确实饿得厉害。
他还记得对方刚才的叫卖,外面的食物是要给钱的,想了想,声音干涩地开口:“十块?”
“对,十块一碗。”
卫西得到回答,却也跟没得到一样,十块是什么意思?
他不想表现得太异常,于是在短暂的思索过后,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