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初霁独坐在蒲团上, 喝酒赏着外头大雪纷飞, 大约是周云生怕怠慢了她, 唤了妹妹相替,端庄淑雅的人儿给他见了礼,坐在了周云生之前坐的蒲团上, 玉手纤纤给他斟酒。
换作往常,有雪有酒有美人,如此风雅,定然愉悦不已,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无尽的烦闷。
来找周云生喝酒是个错误的决定。
那家伙就不会说好话。
喝了两小杯,孟初霁施然起身, 惊得周府千金惶恐不安跟着起身,孟初霁抬手制止道:“坐着吧, 本妃该回去了。”
周子衿岂敢再坐, 虚虚搀了孟初霁一把, 道:“娘娘,子衿送您。”
孟初霁没有拒绝,这么大一个周府,没准他找不着路,出了小轩,没走几步周老夫人闻声赶过来,假意劝留了一番,亲自送孟初霁去大门口。
不曾想穿过游廊,踏上方扫过雪又铺了一层新雪的石子路上,附近的假山后传来周云生焦灼惶恐的声音:
“郡主,我做错了什么我改,请不要这么对我!那个丫鬟已经发落出府了,我没有看过别人一眼,郡主……”
“够了!”
周云生的话被重重打断。
上官婷一贯温柔甜美的声音不复,语气是比冰棱子还坚硬的冷漠绝情,一字一句剜人心肺:“少将军,我们注定有缘无份!”
“不!”周云生俨然慌到极致,“不,郡主,我们两情相悦,怎么会有缘无份,再给我一次机会,郡主!”
孟初霁止步,周老夫人神色骤变,气恼得胸膛起伏,啐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而后对陪伴身侧的周子衿冷然道:“去把你哥从假山后面叫出来!”
周子衿福了个身领命。
孟初霁顿时开口:“等等,让他们把话说开吧,不然以后恐怕还要纠缠,周少将军一片真情不丢脸,我们回避一下。”
周老夫人十分感激:“多谢娘娘体恤。”
说完,一行人远远退开。
回到游廊里,周云生的嗓音小了很多,其他大概听不见了,可孟初霁耳力好,还是能隐隐约约听个大概。
周云生苦苦挽留上官婷,上官婷被缠得紧了,不耐烦地道:“少将军请自重,我们不过几次相见,哪儿来的两情相悦,本郡主另有心仪之人,此番是不想再被人继续误会,故而前来说个清楚,请少将军以后别再纠缠本郡主了。”
周云生呆了,接着临近崩溃地质问:“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你给了我耳环,我给了你玉佩,我们有信物为证,还有你的手帕钗子,都在我这儿,你移情于谁了你告诉我!”
“周云生!”上官婷厉然娇斥,“请不要胡言乱语抹黑本郡主的声誉,那耳环是你捡的,手帕是出手相帮之礼,众目睽睽之下怎算得是定情信物?还有钗子玉饰,是你赠我礼物的回礼,你送礼时打的是送给镇南王府的名义,父王送到我手中而已,又怎么算得是定情信物?少将军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那这三年来泛舟游湖、七夕赏月、柳下执手、年关私会……你又作何解释?”
上官婷柳眉轻蹙,犹疑着道:“那些不过是盛情难却,故才没有推脱,如若知晓你怀有这等心思,万万不会答应。”
周云生怒到极致竟是笑了:“原来在郡主的心中,一切都是这样的。”
上官婷见他笑得癫狂,到底心虚惶恐,不愿与他多说,只道:“既然事情已经说开,本郡主这就走了,少将军以后持些分寸,勿要再惹笑话。”
周云生眼眶通红,宛如一头狂暴的狮子,眼睁睁看着上官婷从雪地中离去,冲她喊:“上官婷,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上官婷没有给予半点回应,头也不回地走了,雪地上空留一串脚印。
孟初霁心中百感交杂,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周老夫人见到上官婷离去,出声加以提醒道:“娘娘。”
孟初霁堪才转过思绪,勉强勾了下唇角:“嗯,该走了。”
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和上官婷十分相似,拒绝起人来毫不手软,残忍得令人发指。
他不知上官婷有没有对周云生动过恻隐之心,可是想起裴璟哀求他给个机会的语气,和周云生现在是同一份的绝望,他心都要碎了。
深吸一口冷气,将心头翻涌的情绪按捺下去,孟初霁迈开了沉重的腿。
放轻步伐经过假山时,他往假山后看了一眼,周云生伏在假山上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那是忍耐到极致的悲鸣,孟初霁前膝一屈,差点摔倒,周老夫人扶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娘娘别再看了,让那不争气的小子自生自灭吧!”
孟初霁便不看了,他也不敢再看,匆匆走过这一段路,将那段哽咽抛在身后。
周府门前,她的马车已经备好,大雪落在车篷上,替马儿遮住了大半的雪,马儿仍是冻得马蹄僵冷,不安分的原地走动着。
驾马的车夫勒不住,干脆不管,自己呵气搓了搓手,交叉揣到袖子里。
孟初霁正要被周老夫人送上车,侧边传来一声:“表嫂!”
孟初霁转眸一望,上官婷竟是还没走。
她坐在马车上,婢女替她拉着车帘,她探出玉面容颜来,盈盈笑着,一派温柔婉约的模样。
孟初霁怔了怔,然后如往常般热情打招呼:“是婷儿小表妹啊,你怎么在这儿?”
上官婷慢慢从马车上下来,周老夫人看了她就来气,孟初霁怕她气坏了,对她道:“不必送了,雪大,仔细身体。”
周老夫人重重一甩袖,转身率人进府了。
上官婷上前,孟初霁笑着凝视她,听她说:“刚才下人把表嫂的马车从周府里牵出来的时候,婷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原来真是表嫂。”
孟初霁很是殷切地解释:“噢,是殿下托我来办件事,同周老夫人说了好久,才出来,你这是要进去?”
上官婷心中大石头落地,笑意愈发娇媚:“只是路过。”
方才准备回府时,看到车夫把太子府的马车牵出来,她险些吓坏了。
她以为孟初霁是来找周云生的,若是周云生在她来之前对孟初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孟初霁定会对她产生什么偏见,不会再撮合她和裴璟了。
不过看孟初霁这样子,显然是没有,没有就好,没有她就放心了。
孟初霁道:“这么大的雪改日再聊吧,你是要回镇南王府?那这就回去吧,我也该回太子府了。”
上官婷闻言急了,开口一把将他叫住:“表嫂,等等!”
孟初霁挑了下眉尖,发出一个轻轻的鼻音:“嗯?”
上官婷执着帕子,低头细声道:“表嫂,表哥那儿……”
孟初霁状似恍然大悟,狠狠拍了下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差点都忘了,婷儿啊,这件事可能帮不了你了。”
上官婷浑身一僵,霍然抬眸,俏脸泛白,难以接受道:“为何?”
莫不是她和周云生的事还是叫孟初霁知道了,孟初霁已经对她有想法了?
心中一片忐忑,只见孟初霁没心没肺的撇了撇嘴:“因为我跟你表哥闹了大不合,你表哥与我都是分房睡的,他说我还没你一半体贴,我跟他估计是好不了了。”
瞬间,那忐忑化作大喜,上官婷忍着激动,装作惊讶的样子:“怎么会这样,表哥不是最喜欢表嫂了么?”
孟初霁轻声哀叹:“他哪儿是喜欢我,他不过顾及他储君的颜面,装作与我琴瑟和鸣的样子罢了,其实他最钟意的女子是你,睡梦中都在喊你的名字,还好我对他无意,否则我可就要吃味了,和亲之事无可奈何,凑合凑合过吧。”
上官婷听傻了。
孟初霁摸了摸她的头:“男人的心都是难懂的,谁知晓他一副厌恶你的模样,其实是爱惜你的名声,不想让人看低了你去呢,他越是厌恶你,心里就越是珍爱你,否则他那般温和宽容的性子,怎没见厌恶别人?”
上官婷一点一点慢慢回过味儿,已是忍不住喜不自胜,却还假惺惺地说:“不,表哥最喜欢的人还是表嫂您的,那些都是误会。”
孟初霁但笑不语,乘上马车离去。
他没看到上官婷留在原地是何等喜悦,不过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来,慵懒的支着下颌闭目养神,一直充作哑巴跟空气一样的阿福疑惑开口:“少爷,您不是很喜欢郡主吗?为什么欺骗郡主啊,太子殿下明明一点也不喜欢她。”
孟初霁好似浑身没力气一样,懒洋洋并兴致缺缺地回答:“秋瑜被我弄得心情不好,我给他找个出气筒出出气。”
第60章 60.进宫(一更)
“啊?”
阿福听得纳闷。
这样不会让太子殿下更烦么?
孟初霁一点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阿福便不敢再问了。
过了几天灶神节到了,大绥是很看重灶神节的,要拜灶君司命,要扫灶台,要树上挂灯驱邪,要吃麻糖,自然也要入宫给长辈请安。
请安之事是总管特意提醒的, 言道裴璟下了早朝便在皇后那儿了, 让他最好也过去。
孟初霁利索换了身端庄得体的衣服,将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 从头饰到腰佩好一番讲究, 害怕待会皇后见了他有所挑剔。
他也是不明白了,他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那么畏惧皇后呢。
外头下着雪, 披了件斗篷,匆匆进了宫,直往皇后的朝阳宫里去,大老远就听到了阵阵欢声笑语。
孟初霁觉着他一进去八成要坏了气氛,于是刻意在外头站了小会儿, 做足了心理准备, 堪才让人通禀, 果不其然他一露面那欢声笑语即刻停了,殿中的人纷纷朝他望来, 目光各异。
孟初霁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前:“儿媳给母后请安。”
期间不敢抬头半分。
接着, 皇后裹挟着威严的女音淡淡传来:“免礼。”
孟初霁低眉顺眼的垂立到一边, 眼珠子滴溜转着,悄悄去寻裴璟的身影。
裴璟气场不一般,天生具有吸引力,孟初霁一下子就找到了他。
裴璟身着朝服,肃穆的黑色将他衬得英姿勃发,俊美温润的眉眼因为没有含笑倍显清冷淡漠,满殿的女人只他一个男人,他大概是插不上话,安静的坐在那儿,抿着嘴角无悲无喜的样子,手自然置于膝上,浑然天成的尊贵。
孟初霁投过去一眼,似有感应他回望过来,两人目光交汇,不过半秒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纤长的羽睫垂落眼睑,覆住了他瞳仁中的情绪。
孟初霁随之胸口拥堵,闷闷不乐,指尖揪了揪披风边缘的狐毛,不曾想皇后这回竟没有刻意冷落他,叫了声:“太子妃。”
孟初霁条件反射地抬头:“在。”
只见皇后眯着凤眸,目光落到他的肚子上,问:“你嫁来大绥也有些时日了吧,你这肚子……”
孟初霁嘴角一抽:“???”
不是,他才嫁过来没两个月啊,怀孩子有这么快的吗?
周遭纷纷露出戏谑嘲笑的表情,孟初霁硬着头皮道:“儿媳也不知是为何。”
皇后用那长长的凤甲拈着佛珠,一颗一颗拨弄着,漫不经心道:“子嗣乃国之根本,整个皇家宗室都盼着在,太子妃,你可得抓紧了。”
孟初霁心中暗暗腹诽,面上更显乖巧:“是。”
“若是身体出了毛病别强撑,在宫中拨两个太医过去轮着照顾,好好调养,什么珍稀药材有得是……”皇后训示着倏尔望向裴璟,“太子,政事再忙勿要冷落发妻,多多上心。”
裴璟神色波澜不惊,恭谨如标杆:“是。”
孟初霁想:是什么是,一个不举,一个天生没有生孩子的部件,别说太医照顾着,就是神仙照顾着也没辙。
皇后象征性的展示了下婆婆的关怀,便没有了跟孟初霁继续说话的欲望,继续同后妃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