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患者在9床,是一名八岁的男孩,骨肉瘤,已经做过患肢根治术,还在放疗,因为原发部位持续性剧烈疼痛,患儿生活质量差,在家属的强力要求下,特地从骨科转来疼痛病房做治疗。
舒秦洗完手才走到床边,男孩已经睡着了。小小的一张脸掩映在雪白的病房床单里,表情很安恬。
男孩的母亲穿着无菌衣坐在床旁,脸上有一种麻木的疲倦,看她过去,男孩母亲悄声说:“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踏实觉了。”
舒秦先是弯腰端详了男孩一阵,然后极轻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她翻看病禹明的治疗方案,发现因为孩子的疼痛部位在下肢,禹明给患儿放置了一种镇痛泵。导管和套件都是进口的,药物则用极低浓度的吗啡在维持。
而且禹明没有选保守的“硬膜外腔”,直接将导管放入“蛛网膜下腔”。
由于吗啡几乎可以达到全脊髓麻醉,效果几乎立竿见影,首次剂量输注后,患儿很快便安然入睡。
根据今天的查房记录,孩子目前一切平稳,只要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带着“镇痛泵”回家了。
舒秦认真记录孩子的生命体征。
孩子的母亲这些天显然累坏了,没多久就半靠在床边打起盹来。
舒秦轻手轻脚离开,去看下一位患者。
第二位患者住15床,姓周,48岁,乳腺癌,根治术一年后复发,目前已经广泛转移,体质非常虚弱。
听到脚步声,患者睁开眼睛,注视着舒秦。
舒秦知道这位患者跟9床的小男孩不同,生存期不会很长了,以她目前的从业经验和心理素质,还做不到跟患者平静对视,于是笑了笑,温声说:“您好,我是给您做疼痛评估的麻醉医生,我叫舒秦。”
患者极轻地点头。
舒秦开始做评估,手里的病历格外厚重。
这位患者治疗起来远比9床小男孩要棘手,病灶太分散太广,如果使用同样的镇痛方式,不但效果不确切,还会出现呼吸困难等并发症。
禹明在15床患者身上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先后进行过好几次评估和观察,最后用的静脉输注“舒芬太尼+羟考酮”的方案。
根据头几次的查房记录,效果很不错。
舒秦越看越奇怪,癌痛一向不属于麻醉的热门领域,禹明手里明明发过“麻醉超声在体外循环中的应用”这样的新热点sci,为什么暂时放着那边不管,花大量精力来搞癌痛。
然而等她把一本病历翻完,眼看随着疼痛评分降低,患者的睡眠和饮食也跟着大有好转,又有点明白禹明为什么这么执着了。
15床不久也睡着了,舒秦掐准时间,来回共给两位患者记录了两轮数据。
填最后几栏数字的时候,外面传来走动的声音,舒秦只当是护士老师来巡视,也没在意。
女同事抬脸看是禹明,莞尔:“禹总。”
禹明点点头,抬起腕表一看,草,十点了。
刚才忙别的事去了,本来还想进病房瞄一眼,既然已经过了最后一轮评估时间,只能回去了。
想起白天的事,他从裤兜拿出手机,看着屏幕,要不要给顾飞宇打个电话,可是打通以后跟这二逼说什么。
这时某病房里有走动的声音,他本来都打算走了,又退回去往里一看,15床边上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子,手里端着份病历,对着监护仪上写着什么。
“舒秦?”
舒秦一看:“禹师兄?”
她记录下最后一个数字,关上门出来。
禹明表情有些不自在:“你怎么这么晚还没走?”
舒秦莫名其妙,不是你要我来这干活的吗。
她揉揉肩,把手里的资料递给禹明:“今天的做好记录了,现在就给师兄呢,还是回头一起交?”
禹明接过来翻了几页,包括患者症状在内,每一栏都记录得一丝不苟。
他早上跟旧金山那边落实项目细节,乔治医学中心对于临床数据的采集有自己的一套系统,可舒秦做的这份记录,就算严苛如william,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好像永远这么较真,无论是笔记封套上的一块小小污渍,还是旁人托付她的事,其实她只是一个样本收集者,这个项目太过庞大,最后根本不会写她的名字,所以白天布置了那么多学生来疼痛病房,也就她一个人完成得这么用心。
他抬眼看她,她眼睛没有早上水亮,颊边落着一缕头发,明显有些困倦了。
舒秦还惦记着回去看书,看他不发话,打算撤了:“没事了?没事我先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老子没时间谈恋爱,奈何天天被撩
第17章
禹明跟上她:“正好我也要回科里。”
这意思是顺路?舒秦哦了一声,抬手按摩后颈,有点累,回去洗个澡清醒清醒,勉强还能看一个小时书。
按了电梯按钮,安静了一阵,他瞥瞥她,她盯着电梯门,目光都有些发直了。
说起来她也是为了课题的事搞到这么晚,正好他没吃晚饭,要不要顺便请她吃点东西,就不知女孩子都爱吃什么。
他皱眉:“你——”
电梯门一开,里头一胖一瘦两个人,是盛一南和吴墨。
两人刚从icu回来,本来在打呵欠,看到他们一惊:“禹总,舒秦。”
禹明只得将“饿不饿”三个字咽了回去。
吴墨和盛一南往后挪了挪,等他和舒秦进来,两人小声问舒秦:“你怎么也搞到这么晚。”
之前没聊自己要来疼痛病房的事,舒秦瞟瞟禹明的背影,给这位“金角大王”干活来着。
盛一南和吴墨今晚跟她命运相似,当下心领神会,互相用目光默契地交流起来。
电梯四面光滑如镜,照得人影影绰绰,禹明翻了翻手机里的邮件,突然一抬眼,差不多得了,当他瞎的么。
三个人吓了一跳,禹总这第六感也太牛了,舒秦忙咳嗽一声:“那个,你们样本采集顺利吗?”
“还行,九点钟搞完了,后来我们看他们icu示教室没人,就在里面看了会书。”
舒秦羡慕:“那里很安静吧?”
盛一南心满意足:“那当然,至少比在宿舍看书效率高点,回宿舍我总惦记着玩电脑吃零食。”
“可是这也不够呢,满打满算也才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吴墨软绵绵地抱怨,“吴教授催我们早点把硕士选题交上去,希望明天别再抓我们干活了。”
舒秦仰头叹息,知足吧,她这连一个小时都捞不到呢。
盛一南:“对了,舒秦你那本《现代麻醉学》还在我床头呢,你今晚要看吧?回去我拿给你。”
还是前几天从科里借的,舒秦想了想说:“你拿着看吧,我手里那本书还剩一半没啃完,等我啃完了,我去科里借《米勒麻醉学》看。”
“哇,《米勒》?”吴墨双手在胸前交握,“麻醉教科书圣经啊,我怎么没想起来看这本。”
三个人嘀嘀咕咕,禹明一副懒得理他们的样子,电梯门一开就走了。
舒秦回到宿舍,洗完澡就把书搬出来,一直看到十二点,眼皮直打架,对面盛一南已经抱着那本厚厚的教材睡着了。
她把书塞到书包里,打算明天带到科里去,这两天禹明为了项目的事正忙,未必有时间带她,万一碰上好说话的师兄师姐,也许中午吃饭时可以在食堂看看书。
次日早交班结束,吴教授扬声说:“七年制的硕士课题不能拖了,今早就王姣姣一个人交了,其他三位同学争取快点定下来。”
舒秦三个头皮一紧,一看王姣姣果然气色甚佳,其实样本采集也就一个月,但只要课题方向一确定,接下来就可以安心看书了,何况人家压根不用熬夜。
舒秦几乎可以预见,一个月下来,王姣姣与他们的差距会迅速拉大。
盛一南的不满瞬间到达了顶点:“王姣姣的妈妈是区人民医院的副教授,她自己老说家里跟一院哪些老师都熟,看来这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了?不行,我这就跟我老板商量去,我不给林师兄他们打杂了,我要退组。”
吴墨也很焦急,一出来就去找自己导师。
舒秦到了主任办公室,一问才知道罗主任又去外地开会了。再去找禹明,他正忙着接电话,看样子还要出去,何况就算跟他商量,他多半也不同意这事。
舒秦郁闷地进了手术间,自我安慰地想,就当关怀癌痛患者吧,再不济还能积累科研经验。
门开了,一个五年制的实习生探头进来:“舒秦,到pacu来一下。”
过去一看,已经站了好几个人了,仔细一分辨,都是昨天被禹明抓去干活的同学。
舒秦正纳闷什么事,禹明进来了,边走边翻手里的资料:“昨天布置了十个人去病房采集样本,结果这都什么玩意。”
他嗓音并不高,可是话一说出来,整个房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禹明嗤笑:“你们是不是觉得随便捏几个数据我看不出来啊?”
众人不安地挪了挪脚,昨天都想着早点开溜,差点忘了禹明常做这方面的课题,样本质量好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交上来的资料里,就一个人的样本完全达到标准。从今天开始,舒秦当你们的小组长,你们每天晚上做完采集,先把资料交给舒秦。”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看向舒秦,有人当场就撇了撇嘴,好像很不服气。
“不服是吧。” 禹明冷笑,把东西丢到桌上,“样本都在这,你们自己做对比。”
大家挤过去看舒秦采集的样本资料,一看就服气了。
无论是患者前后疼痛级别对比,还是两次生命体征记录,又或者是当日小结,每一项都堪比教科书上的范例。
没人说话了。
舒秦突然荣升“小组长”,也不知是祸是福,跟在禹明身后想确认一下自己的职责范围,结果禹明又为了项目的事去卫生厅了,好在这回跟前几次不同,他临走之前跟一位姓顾的教授交了班。
这位顾教授不怎么爱说话,为人非常严肃,但和那位动辄打人手背的刘教授相比,几乎算得上慈眉善目了。
舒秦踏踏实实跟了一天手术,到六点的时候,组里好几个人来找她这“小组长”商量。
疼痛病房的病人轮转特别快,有些患者甚至隔天就出院,根据项目要求,每天都得提交资料。
舒秦不敢慢怠,整理了一下思路,笑着说:“做完顺手给我,反正我晚上就在病房待着。”
到了那,正逢交接班,她在医生办公室老老实实等了一会,时间还早,组里好多人在做评估,有了舒秦的范本,没人敢含糊。
眼看半个小时过去,没人过来交资料,舒秦想起疼痛病房也有个小示教室,要不干脆到那看书吧。
她跟那几个还在做评估的同学打声招呼,跑回科里,把那本《麻醉生理学》捧过来。
安安静静在小教室看了十来分钟,有人把资料交过来了,舒秦提前整理了一个文件夹,就搁在手边:“辛苦了,都放在这吧。”
“那我们先下班了。”
接下来几个小时,陆陆续续有人来做评估,大部分人八点之前完成了任务,剩下一两个,也都在十点前把样本交给了她。
整理好最后一个人交过来的资料,她起身看看时间,从六点到十点,一晃好几个小时过去,不知不觉要把手里这本书啃完了。
她喜忧参半,不知道这个“小组长”能当多久,至少今晚的书看得相当扎实,回去以后还有时间查文献,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起码不用愁选课题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