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道,“不是,是我怕自己会变得软弱。”
皇帝愣了一下,“你从来都不软弱。”
季衡道,“所以才害怕。我怕自己变得软弱,也时常不知自己生的欢愉和意义,我坚信人生而有一个位置,我一直在寻找,并且想做得更好。当我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但是想到穷人可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就心里不安,所以我要为他们做些事情,而我正好可以办到,自然要好好去做。在江南时,深冬时节,我穿着轻裘裹着貂毛的披风,但是看到有妇人挽着裤腿在刺骨的水里挖野生的莲藕,我让人给她送些银子去,她深觉我侮辱了她,不仅不接受施舍,而且骂我只是以施舍来让别人觉得我的善,这不是真的善,而她接受了这次施舍,从此却有了侥幸的倚靠别人的想法,她家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呢,我不是在帮她,只是在害她。她只是一个一般的妇人,尚且有如此的骨气,我身为男儿,又是熟读圣贤之书,自诩有治世的才学,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怎么能够让自己变得软弱。所以,皇上,您得答应我,我要是能够平安生下孩子,你就让我外出为官。我想去做些我该做的事情。”
皇帝心情沉痛,很想摇头,好半天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些,说,“那孩子要怎么办呢,你以后就要抛下他不管了吗。他也是你的责任呀。”
季衡却看着皇帝道,“我相信你会养好他的,再说,他从我的肚子里出来了,他就是他了,他是我的延续,但他其实就是他。”
皇帝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季衡乌黑的眼睛却死死看着他,皇帝想要摇头,季衡突然道,“皇上,我疼得厉害,你赶紧应了。”
皇帝发现季衡神色果真不大对劲,一下子就焦急起来,对外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的侍女飞快地进来了,端着烛台将房里的蜡烛点亮,皇帝道,“翁紫苏呢。”
其中一个侍女道,“奴婢马上去叫。”
季衡死死抓住皇帝的手,“你不答应我吗。”
皇帝在灯火通明的光线里看到季衡脸色惨白,眼睛却黑得像是深邃的夜空,心痛难忍,他眼里闪现了泪光,“你只要好好的,朕都答应。”
季衡这才说道,“皇上,我恐怕是羊水破了。下面在流东西。”
皇帝这下吓得脸色惨白,恨声道,“你怎么能这样狠。”
他飞快地起身掀季衡下面的被子,发现果真是有东西在往外流,而且还不少,想必季衡突然找他说话,是因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生产了。
翁太医飞快地赶来了,许氏也赶来了,还有被找来的接生婆子。
192、第六十一章
季衡从来没有觉得这般疼痛过,嘴里死死咬着巾子,开始觉得尚能忍受,之后却是痛得不知所措,别的任何感触都没有了,仿佛连自己都不存在,只剩下痛,没有了矜持,也没有了稳重,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在自己身前的人到底是谁也完全不想去关注,身体上的残缺让人看到了,也完全没有心思和心力去计较,只是不断地熬着疼痛。
许氏不断要皇帝出去,皇帝不出去,他看到季衡满头满脸的热汗和泪水,心里惶惶然不知所措,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确是从一个帝王跌落成了最普通的凡人,他看着季衡受苦,毫无办法。
接生婆子最初看到季衡下面的身体状况是十分惊讶的,但到底是接生过成百孩子的老人,十分有见识,故而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侍女们做事。
翁太医怕季衡力气不够,所以觉得不宜拖得太久,故而对季衡完全不温柔,一直让他用力……
皇帝也是满额头的汗,让季衡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手被季衡抠出了鲜血来也毫无所觉。
许氏是生过孩子的,而且当年也是吃了不少苦,故而还算镇定,在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时,屋子里响起了孩子的啼哭声。
接生婆将孩子简单地擦洗了一下,就用襁褓包裹好,而翁太医还在处理季衡,皇帝无心去看那个孩子,季衡双眼无神地盯着床帐顶部,皇帝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柔声说,“好了,好了,君卿,过去了,不疼了。”
季衡眼神虚弱地瞥了他一眼,他因为之前太疼了,此时脑子一点也无法转动,只剩下疼的后续感觉,疼得麻木了。
许氏则从侍女端的水盆里拧了巾帕,然后对皇帝道,“我要给衡儿擦擦脸。”
皇帝这才恍然大悟,对许氏说,“夫人,朕来吧。”
许氏犹豫了一下将巾帕给了他,皇帝便仔仔细细为季衡擦起脸来,季衡的头发被编成了大辫子,因为之前疼得出了很多汗,头发都像是洗过一样全湿了。
皇帝将他的辫子拨到一边,将耳根颈子也仔细地擦拭,季衡慢慢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非常疲累,又有一种莫名的空虚。
因为皇帝和许氏都顾着季衡来了,忘了问孩子的事,而那接生婆子又是十分紧张,故而是季衡被安顿好睡下了,许氏才突然反应过来,“是男孩儿是女孩儿。”
翁太医也是之前忙得昏了头,此时才去看搂着孩子的接生婆子,接生婆子突然跪下对皇帝磕头道,“是……是儿子。”
许氏马上去将孩子接到了手里来,皇帝还在将睡过去的季衡的手往被子里放,并没有看向接生婆子和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