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污秽的世界。所以兮风吾儿,”她绝世容颜,眼角一颗淡淡泪痣,抚着眼前少年柔软细发,
“你定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干净,你要让爹爹视你为唯一的骄傲,懂么?”她嘴角的笑容淡淡,里面却总是透着一股哀愁的滋味,让人无法自拔深陷其中。
“……”少年不过十多岁,被她这样看着的时候,满心都是忐忑害怕,看着娘亲被泪水洗得发亮的眼睛,轻声地回答,“是,我知道了,娘亲。”
“活得干净,”
“让爹爹视你为唯一的骄傲,”
——余数这两条就成了他整个童年,乃至镌刻到他整个人生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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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出生便天资无二的男子,虽然他的母亲曾经拥有天下绝美容颜,但很可惜这容颜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出现过,他的父母遗传给他的、就只有再药理方面得天独厚的天赋、以及那一身的儒雅气质,让他看上去总是在淡淡的笑。
他喜欢一身灰衣,配上他身上淡淡药香,总是那么轻易地让人喜欢和信任,所以他们都叫他“暮家三公子”,他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些小名气,用药出神入化,被说成是暮家将来最有前途的传人。
暮家的嫡传子嗣,人人都有一个天下无二的标记,他的腕上也有,那是一只鸟纹图样的手镯。鸟儿是暮兮风最喜欢的动物,拥有双翼,拥有飞跃而起,翱翔天宇的能力的动物,那种自由与纯粹,始终都是他所追求的东西。
而且暮兮风选择用鸟儿作为他的手镯,还有一个秘密,连母亲也不曾知道的秘密。那是一个从他记事起,就不断重复的梦境:梦里一只浑身浴火而翔的鸟,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承载着火焰,它总是高贵而骄傲地在一片漆黑之中远远地看着暮兮风,每次他若是想要接近,那鸟儿便带着灼人的温度展翅飞走。
暮兮风几乎是本能地将这鸟儿当作他的幸运物,作为力量、愉悦,乃至信仰的来源。每一个晚上只要能够梦见这一只鸟儿,他就觉得自己的一整天变得相对完整……
暮兮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同,不仅因为他是药王暮家最有前途的孩子,也因为他的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在外人面前两人总是恩爱有加,但是或许只有回到家中之后,两人之间才会露出原本的样子,无疑母亲是很爱父亲的,从她看他的眼神之中就能够看出,但是父亲对于母亲却不是如此,两人之间的感情或许是从很久之前,母亲将父亲深爱的女人赶走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法如她所想的发展。
那些纠葛错综或许没有人再能说清道明,父母之间至少也算是相敬如宾,但是一切都从那一个夜晚开始不同。
暮兮风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刚从外就诊回来,想到刚才险中救回的一条性命,那个患者嘴角尤带的微笑,让他心里暖暖的,这种好心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没有发现走进大厅的时候,其他兄弟姐妹们的表情有多么奇怪。
“兮风,”站在首座位置的父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小的身体,琥珀色的眼睛,约是连说话的年纪都没有到,她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自己,暮兮风听到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不能磨灭的感动,对他说:
“来认识一下,这是你的妹妹,暮兮兮。”
暮兮风呆愣地看着被父亲牢牢护在怀里保护着的这个“妹妹”,她对着自己眯眼一笑,淡色的眼睛里好像倒映着阳光一般,就好像……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那一只火鸟一般。
暮兮风的反常并没有引起周围人多大的重视,父亲忙于面对自己最小的女儿显示他的欣喜,而母亲、则是更多地泪眼婆娑,心怀芥蒂。周围人影纷错,热闹得不似一向安静无尘的暮家,而这纷错之间、唯有暮兮风和在父亲怀里的暮兮兮两人安静得突兀,视线牢牢地相对着。
“……妹妹……么。”
暮兮风的生命,从此多出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做暮兮兮,她拥有琥珀色晶亮的眼睛,并且从这一天气,暮兮风的梦中再未出现过那一只浑身沐浴在火焰之中的鸟儿,只剩下那一片汪洋恣肆的黑暗,和混沌之中无所遁形的自己。暮兮兮似乎带走了那一只火鸟,还有火鸟带给暮兮风的那些缀着灼热气息的力量和好运气,母亲的箴言应验,他再也无法让父亲的视线投递到自己身上,父亲眉眼之间所有的笑都倾注于这个年纪最小的女儿:这个笑起来、拥有阳光味道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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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并不是出生于暮家,暮兮兮服下“唤目”的程序,多少与其他孩子有些不同,她来到暮家的第二个年头,直到开始说话的时候,才在父亲的授意下服了“唤目”,开始她不同寻常的一段黑暗中度过的人生。
奇怪的事情也就是在她步入黑暗的同一天发生:当天夜晚,整整消失一整年不见的那火鸟再次出现在暮兮风的梦里,它浑身的火焰却是如同被什么东西束缚住,变得微弱而黯淡,它只能用那玻璃一般澄澈的琥珀色眼睛牢牢地看着他,向他求助。
梦里的火鸟以极缓慢却又无法被阻止的频率衰弱着,暮兮风只能心痛地看着它周身火焰一点点减淡、它的四肢也随之缩小减弱,如同濒临死亡。
随后,轻轻暮兮风开始更加频繁地将笑颜挂在脸上,更深、更深地把最原始的情绪掩藏到这儒雅的笑颜之下,他的灰衣、他的少年老成、他日渐精湛的医术,还有他开始背着父亲偷偷在自己的地下室里开始的毒物实验,他开始偷偷收养的那个没有父母的没有名字的孩子……他笃定地相信着在自己的努力和一切的伪装,终将成为治愈母亲日渐神经质的良药,终将让父亲能够再一次将所有的目光和骄傲放回他的身上。
但是这一切的转变、都只是日积月累地在暮兮风身体里埋下隐患罢了,真正发生重击的那一件事,是在某天他按照习惯去给母亲请安时候。
母亲自从暮兮兮的出现,便开始魂不守舍、神志涣散,身体也随之日渐衰弱,如同梦里的那一只火鸟;这天暮兮风走进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整个屋子里仿佛蒙上一层黯淡的灰,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笑得凄弱,“兮风吾儿,”
她年轻时也是个享誉千里的美人,如今鬓发凌乱地躺在孤寂之中,如何不叫人心痛?这景象看在兮风的眼里,更是多添了一抹悲剧的色彩。她手指颤颤巍巍地抚上暮兮风的脸,“吾儿……我从未和你说过的故事,或许你已经知道,娘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的一件错事……”
她声音颤抖,那一个暮兮风朦胧知晓的陈年往事到了她的嘴边,说出来居然是这样震撼人心的真相!
——
当年,母亲深爱着父亲,而父亲却又深爱着另一个女子。
母亲在另一个女子回家乡省亲的间隙,谎称她已嫁做人妇,关心则乱的父亲一时无法接受,整日喝酒,母亲便乘着父亲酒醉恣意诱惑,终于献身于他,如此才终于成罐入暮家。她竭力主张父亲离开原本习惯居住的地点,搬家到现在的城里,为的就是让那女子的踪迹永远退出父亲的生命,也好绝了父亲的念想。
却不料世事的变化如此出人意料。
十数年之后,因为机缘巧合而再次相见的两个人,父亲是武林药王掌门,而当年他深爱的那个女子,原来根本并不心属于他,早已嫁做人妇、成了书生的妻子;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孱弱的身子、落魄的地位,两个人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她看到父亲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她说的是,“我不爱你。你也配不上我。”
心碎一地。
十数年未曾放下,却是在心里愈发酝酿得醇香的情绪、换来的竟是一句在无情不过的拒绝,父亲隐忍多年的情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秒崩溃,毁于无形。暮家人都有的决绝冷冽,让这一份十数年来深埋的情绪一旦崩溃,带来的影响难以估计,父亲指着那个躺在床上不住咳嗽的书生,质问她他究竟哪里及不上那书生,女子的几句言语犀利冷落、几番来往,父亲一怒之下……
竟奸污了那个他深爱了十数年的女子,杀了那个书生。
而更让人吃惊的事情紧接着而来:那个女子嫁做人妇多年,却居然、仍是个处子。
乱了。
这个世界彻底的乱了。
父亲看着那个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在自己身下紧紧闭着双眼、不愿言语的女子,还有那个虽未流出一滴鲜血、却早就停止了呼吸的书生;他叱诧江湖多年,竟第一次感到深深地无力彷徨,无所依循。自从那一天起,女子不止一次妄图寻死,而父亲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制止她的行为,直到……她竟因那一次父亲的一时冲动怀上了他的孩子,十月艰辛怀胎,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发生变化,那女子倒也停止了寻死的念头,将全部心思都投注到自己身体里的这个小生命之中,只是她依旧不言不语、每天每天地看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发呆,好不容易熬过艰辛的怀孕期,这才终得一女。
“……你的父亲为这个女孩起名叫做兮兮。”
母亲的脸上泪痕斑驳,这个故事到了尾端,竟已是哭得双目红肿。
“那……”暮兮风的喉咙发干,只觉得要说话也是难上加难,“那个女子……”
“吾儿,”母亲伸手轻轻抚上他鬓角,眼睛里噙满泪水无处可去,终于漫出眼眶、坠到衣襟上,斑斓一片,“你以为……这个故事的版本为何为娘知道得如此清楚?”
暮兮风摇头,下意识地不想要知道母亲嘴中的那个答案,甚至想躲开母亲的抚触。而母亲的力气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大,紧紧地捉住他的手,眼泪却是流得更加凶狠,声音颤抖得几不成语,“吾儿……这一切真相都是我安在你父亲身边的探子、还有那个女子亲口告诉我的。而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不愿瞒你一辈子,所以才将这一切真相告知于你,你要活得干净,一定要成为你父亲的骄傲!
而那个女子……她已经死了。你的父亲只知道她是抛下这个女儿离开了原来的住处,却只有我知道……
她在我面前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咒骂你父亲,又是如何不舍她骨肉,最后……”
母亲的眼睛之中流出的眼泪如同涩味浓郁的泉水,仿佛想要洗刷她慢手的血腥,“最后……我亲手扼死了她……看到她在我的手中一点一点失去力量、一点一点……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不!!!”暮兮风猛地抽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母亲的房间,不顾母亲在背后绝望地呼喊自己的名字,他用力地大口喘气,背后森森皆是冷汗,刚才他听到了什么?如同一个噩梦将他用力打压,自己从小敬重的父亲母亲,居然是这样的人?!!使计完成的婚姻、玷污他人的清白、带回家族的女儿、还有最后对于情敌的痛下杀手??
……这一切如同在体内焚烧的火焰,剧烈温度将他的童年,那些浸淫在阳光里被父母的爱包围的回忆全部付之一炬,原来自己的父母居然是这样的人,原来那个拥有琥珀色眼瞳的女孩居然是父亲奸污了别的女子生下的女儿……
“……三哥?”
暮兮风疯了似地一个劲地奔跑,就连在路上碰到向自己打招呼的暮兮兮也丝毫不停顿,他只觉得这个世界在自己的意识里一夕之间猛地变得肮脏污秽,兮兮伸出的、透过她眼中的黑暗想要拉住他的手也被狠狠拂掉,他难以忍受地一直跑到自己的房间里、顺着偏厅,跑进只属于自己的地下室。跑到那间雪白的房间之内。
“……主公?”
房间里被自己收养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询问自己,仿佛对于他的出现非常惊讶,暮兮风看着这个孩子还有他背后雪白一片的屋子,一色的白,没有肮脏的无瑕色彩,突然仰头大笑。
他一直笑、笑得眼泪都沁出眼角,笑得喘不过气,笑得身边的那个孩子的眼睛里倒映出几似疯狂的自己。这个地下室是他的世界,沿用着他制定下来的规则,或许只有在这里的时候,他才能忘记外面的纷纷扰扰,找回完全的自己来。
暮兮风不知自己究竟在地下室呆了多久,只是这一晚,他的梦里,那只羸弱的、羽翼渐熄的鸟儿,第一次允许他近得触到了它的身体。手下温热的质感,却不同他想象得那样拥有火焰一般的灼热。
“你是……兮兮的谁。”
“!!”
暮兮风听到从虚空之中传来的这句话的时候,惊得全身肌肉都绷紧,却又猛地反应过来,这里是梦境啊,是他的梦境;又怎会有别的东西呢?
“你是……那个能够听到我声音的人吗?”
“……你是谁。”暮兮风看着手里那只奄奄一息的火鸟,似乎这声音就是它发出的。
“我?……我是火焰的化身,灼烧一切的神鸟。我是你、内心渴望已久的纯净……”
“那你说兮兮又究竟是……”
“你是能够听到我的人,她、是拥有我的人。”
“兮兮?……你说我妹妹?”
“确切地说,我是被封印在她的身体里,而揭开封印的办法……”
……
……
“……主公?……主公?”
暮兮风猛地惊醒,看到面前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那孩子,孩子那玻璃珠子一般纯净的眼睛里,倒映着满脸惊讶的他。而这里还是地下室,他睡了不知多久。
而那个从小时候起,就开始不断重复出现的火鸟,并不是梦。
暮兮风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而被自己下意识抚住的手镯上,那一只鸟类纹样的玄铁石,却在诡异的、只有灯烛的房间里散发着奇异的光晕:橘色,温暖,就像是那只火焰鸟儿的羽毛……
在梦里,那鸟儿后来告诉他的事情,是真的么?
暮兮兮的身体里,留着这样一个上古的封印?封印的那端,是力量快要竭尽的火鸟。毁灭一切的炙热焰火,重生一切的纯净力量,而他,则是唯一能够揭开这个封印的人?
要去做么?
要去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么?
暮兮风呆呆地坐在床上,竟是一时失神,拿不定主意,他喃喃问道,“我睡了多久?”
“主公,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无论怎么叫都不醒来。”
哦,原来竟是已过了一天一夜。
待到西风从那地下室里出来,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却是被守在门口的管家下了一大跳,“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公子!!”管家一介老者,竟是不知为何老泪纵横,上来便牢牢捉住他的手,“快去看看夫人吧!”
“……”暮兮风脑海里映出母亲的泪容,却又想到那些忘也忘不掉的肮脏秘密,皱了眉头,“昨天刚去看过,母亲不是好好的,你跟她说,我不想去看她。”
“来不及了,老朽怕是不能替公子转达了……”管家声音发颤,
“夫人他今早……自缢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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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
素白的莎层层裹裹,晚风轻抚下飘逸。这里安静得很,父亲的脸上一片死水般沉寂,无悲无喜;暮兮兮看不见这素白房间、只能闻到空气里浓浓的烛火燃烧,还有眼泪咸涩味道。
“爹爹?”兮兮扯扯身边的暮家掌门。
“兮兮乖……”父亲轻轻地拢住了兮兮小小的身躯,将她护在自己怀里,“你大娘离开了。”
“那大娘什么时候回来?”
“……”
父亲没有回答,兮兮乖巧地没有再问,只有暮兮风注意到了,父亲眼中那混合了不舍、恨意,连同多年夫妻情分的爱,终成复杂得难以言喻的情。他握牢了常年用药的手,上面的掌纹摩挲清浅,逐渐失却纹路……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以他母亲的死,为他做了那个决定。
暮兮风一人独坐在空荡荡的偏厅里,父亲带着兮兮出门游学,大哥二哥则是悬壶济世在外,不知到了何处,这里只剩下自己,来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既然母亲也认为唯有死,才能挥去以往的肮脏不堪,那么自己又何须犹豫?只是需要做些准备罢了,暮兮风的嘴角莫名地开始荡起一股奇异的笑,看似儒雅气质,却带了难以看穿的幽深漆黑。
——
“过了成年礼之后,便可以开始揭开封印的准备,
只是要解开这封印,就必须让兮兮的精神崩溃才行……
只是……
你能下得了手么?”
“……怎么下不了手。”
暮兮风轻轻摩挲着右腕上那鸟纹的图样,喃喃自语。
偏厅的书架上摆满医术,这里的夜晚变得很凉很空,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那一双眼睛。明明满含笑意,却幽深似海,无人能够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