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玉怎会被她盗去?”韩亦幻眉头紧锁,咬了下唇,冷艳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可眼前空荡荡的雕花梨木盒却是在昭示一个事实——她极为在意的东西已然不见。
“只怕是万华门徒攻谷之时,大小姐出战迎敌,二小姐这才趁乱盗走了逐云琚罢?”弗惑不近不远看着她,眼中骤然腾起的一丝怜惜,很快便被冷静地遮掩过去。
韩亦幻沉默,片刻才道,“她此刻人在何处?”
“二小姐夺玉所为何事,大小姐不会不明白,她会在哪里,不用我多言。”毕恭毕敬欠了身子,男子深深低头,不敢再让目光肆意。然而再次抬头时,那抹白影早已没有了踪迹。
还是这般令人cāo心……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然而,始终追随她而去,为她担忧,为她cāo心并且甘之如饴,从未改变过的,是他才对。
自嘲笑了一笑,弗惑转身,余光不经意间却扑捉到了一点暖黄,飘然若蝶,无声隐藏而去,宛若无迹。他心一沉,若无其事离开念水窑。
妖族集聚的凝冰谷虽说为谷,却终年覆盖寒冰,遍布大小洞窟不计其数,多yin冷。念水窑位处谷北,乃是韩亦幻生母九尾天狐璎珞生前所住,而与之相对的谷南,则是韩怀空的妾室孔倩所居的思烨窟。不同于凝冰谷其他洞窟,巢穴,思烨窟则略微干燥温热,相传是因为女妖孔倩自璎珞仙逝之后便身患怪病,不得已才搬来此处居住。
思烨窟中,石砌卧具有些过分的宽敞,华丽的提花绒毯散发出的富贵气息与房间的布局有些格格不入——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精心布置过石洞。洞内空气略略有些干热,不同于洞外的雪地冰天,弥漫着的淡淡龙涎香,定人心脾,算得上是个适合静养的地方。
床榻上的年迈女子有些疲惫,喘息急促,仿佛刚刚经过痛苦的挣扎,昏黄的烛光无言地映着她姣好的面容,也映出了眼角所刻着的岁月沧桑。
“娘,您快看真儿把什么带来了?”清脆的女声传来,即便隔了好几层纱幔,也听得清楚,生生划开了洞里的安静。娇小的身影猝然飘入的幔帐里侧,外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面颊红润,不停抚着起伏不定的xiong口,似乎是刚刚历经了一番冒险,凯旋而归。
少女一身褐色的皮革短裙,装饰着棕色的绒毛点缀,一双灵动的眸子在见到床榻上的女人翻身之时,立刻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来,长而浓密的睫毛不停翕合,“娘,娘,你看看嘛!真的是逐云琚哦!”忙不迭从随身斜跨的绣花腰包中摸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来,在烛火的映衬之下,流转着不可言明的奇异光泽。
病床上的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眸,望见了女儿天真无邪的俏脸,竟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惨白到近乎于没有血色的唇轻启,声音中亦透着虚弱,“真儿,今夜谷中吵闹得很,可是又有修真之人前来讨伐我妖族?你爹他……可知道此事?”
妙龄少女想了一想,轻声道,“有弗惑在,那些坏人难为不了我们。娘,你先告诉我,那玉的力量怎样才能使用?怎样才能医好您的病?都说逐云琚是个宝贝,我翻来覆去看了这么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究竟……”
“没有用的。没有可以解开玉石力量的口诀,即便逐云琚在手,依旧无通灵渡魂之力。”孔倩暗自神伤,沾染着岁月侵蚀的脸上滑落无奈,“何况,那些人,并不希望我的病好起来……他们要折磨我,要我生不如死,要我在这思烨窟中,当一辈子活死人……”有些宠溺摸了摸那一头褐色的软丝,孔倩勉强笑了笑,心口的绞痛一阵阵向她袭来,“娘忍得住。亦真,不要多心,也别尝试去做什么,改变什么……你永远都比不过她……你若有心救娘,便好好修炼,等有了一身修为,娘才好劝你爹将谷主之位传与你……”
“谷主……接任……难道这不是该由姐姐来……”似懂非懂点了头,韩亦真还想说些什么,却瞥见孔倩眼中的一丝愠怒,便闭上了嘴。
洞外驻足的白衣女子微微愣神,眼中的流光不知在闪烁着什么,一瞬间的迟疑和迷茫令她没有察觉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的人影,只是那深沉的声音,还是将她拉回到了现实中:
“幻儿,你可考虑清楚了?当真愿意嫁到云家……”
韩亦幻并未转身,只收回了轻抚在思烨窟洞口的手,轻语一字,“是。”
韩怀空止步于女儿的身后,目光中参杂着些许无奈,“都是爹的错,保不住妖族……连幻儿你也……”他重重叹了口气,继而改口,“爹不想毁了你的一生,还是……”
“不必。”断然打断,韩亦幻冷冷回目,“凝冰谷众妖无力自保,若想延续妖族在流川之上的一席之地,联姻是代价最小的上策,不是么?若得流川侯的认可,比百年来的兵戎相见,更能服人心……”见韩怀空沉默不语,她又道,“爹,我知道你在迟疑什么……可是,凝冰谷还有弗惑,还有亦真,不是么?而联姻一事,只能由我去……”
韩怀空深深吸了口气,闭了眼睛,似乎是认可了她的想法。
只是这份异于寻常女儿家的决绝与倔强,却令他这个作爹的不知该作何评价——这份觉悟,若作为凝冰谷众妖的领袖,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只是若作为一颗要送与他人棋子,不够温顺圆滑,便是致命伤。
“爹……对不起你们母女……”
“我会忘记自己是谁,做出对凝冰谷最有利的决定。”白衣清浅,隐隐没入月色,唯有声音继续——带着整个妖族求生的呐喊,而后将尊严和意志统统丢弃。
如果是命运的安排,我甘心接受这场洗礼;历经一场蜕变,换你们永世安宁。
缓缓步入洞府的男子刻意放慢了脚步,生怕惊动了床上的人。也许是房间里过于安静,软靴与地面摩擦出的窸窣声音还是极快触动了女子的神经——妖族过于敏锐五感。装作勉强睁眼看清了来者,孔倩脸上遮掩不住的是喜悦,原本暗淡的眼睛忽然间溢出了光彩,微弱的声音飘入男子的耳朵,“怀空……”
韩怀空快步走到她的床边,安抚着让她躺好,“鹿医师说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还是不要太勉强了,好好休息……”
“妾身听说……你要将韩亦幻嫁到沉渊云家去……”
“仅凭我一人之力,已无力阻止那些修真者对凝冰谷的敌意。”韩怀空开口,声若沉水,“文修皇帝毕竟只是凡人,保我族百年已是极致,大权一去,想我妖族便要像百年前般,流离失所……凝冰谷……可能会成为一个回忆……作为谷主,我能做的,便是让这个时刻,来得迟一些。”
“所以,要将自己的女儿拱手送人?与其交给文修皇帝换得一个司命虚名,不如将韩亦幻这颗筹码交给沉渊云家,换上一脉血缘之亲,是么?韩怀空,你何时也变作这般会审时度势了?”鼻中一哼,她又道,“你以为云家会接纳一只狐妖么,力排万难,为妖族正名?即便你与流川侯云无涯的兄长是世交,即便那丫头身上有一半仙家之息……”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
两人间的沉默,又或者,是三人间的——很久以前,就有一个人先沉默了。璎珞,为什么你到死,还要给我孔倩留下这么一个难题呢?从来就没有想放过我,是么?孔倩苦苦一笑,这浓重到化不开的沉默,似乎会一直持续着。
“如果,再加上一块逐云琚呢?”韩怀空在床边坐下,无奈垂了眼,“嫁女是假,送玉才是真……想我千年玄狐韩怀空,一世驰骋,却不想暮年却要忍这等大辱……妖,究竟错在哪里……”
孔倩亦不再说话,侧身而卧,转瞬吹熄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