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寒一脸淡然,无论自己对这无耻小贼怎么看法,但不得不承认,这个货真价实的书圣关门弟子的书法挑不出半点瑕疵,半身狷狂半身收敛,力道有尽,张弛无度,豪迈至极,哪怕是粗略的勾笔刻画,也足显大家风范。
她说道:“你还真当这里是花果山?”
江长安伸手一指银白瀑布,眼前三千尺飞流银幕像是被切开了一记裂口,从中可以清清楚楚望见妖国境盛景,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各样各式的植被交织在一起,更见有上百种异兽在森林中穿梭行进,也有个别地方正有成群结队的道士被妖兽追击地鸟兽散去,可谓天下大乱,唯有这一锥之地立于世外。
陆清寒惊讶地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她整日闭关似的坐在洞中从未领略过这种风采,此刻目中所见混乱不堪,而自己两人却在妖国境中谈笑风生,整日捕鱼入食,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人生活,霎时只觉如在世外,那么得不切实际。
江长安笑道:“这里不就是花果山吗?有花有果,还有一个大美人。水帘洞洞天,更不用说,这瀑布虽然在妖国境常见,可这水帘洞天却是再难寻出第二个出来!”
他嘿嘿笑道:“倒是陆圣女如何知晓的‘花果山’?看来我放在九阴罐中的书,圣女也看了不少……”
“看了又如何?”陆清寒没有反驳,起初她也不屑于翻看这几本署名写着“江长安”三字的书,直到一次偶尔闲暇捧起来打熬时间,便一发不可收拾,被其中光怪陆离的玄幻故事深深吸引住。
既是说破也没有什么好回避的,陆清寒干脆问出长久以来没有弄明白的一个问题:“书中只写到了孙猴子携众妖打上天庭,踏碎南天门,便没了后话,可为何书名叫做‘西游’?齐天大圣闯南天的结果又是如何?”
江长安陷入沉默,这本书的名字虽也叫做西游,但是他只按部就班地搬抄了大闹天宫的部分,至于后面师徒四人,只字未提。
“因为后半部分的主人公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齐天大圣。”
“那是谁?”
江长安嘴角丝丝苦笑,抬头望向高天:“是天权,是佛威。”
“他死了?”陆清寒心尖一紧。
江长安笑道:“没有,他只是……换了姓名,由低微的妖,变成了高贵的佛。”
陆清寒兴趣更浓:“我想听一听。”
江长安看着她,拍了拍手手上灰尘,一指洞前两只石椅:“那可能需要两个时辰。”
山洞中两个人最富裕的也只剩下了时间,江长安烫上两壶香茗,娓娓讲述起四人师徒,八十一劫难,女儿国,狮驼岭,成佛法,得盛名。
一个多时辰,所有故事都说罢,江长安细抿清茶,这次是陆清寒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长吁一口长气,轻声道:“以凡人之力撼动天权,逆天而行,谈何容易?你只截取大闹天宫一节,也难怪此书大逆不道,难怪只在江州贩卖,未传播至整个盛古神州。”
“大逆不道?”江长安轻笑不语。
陆清寒道:“妖族反天,悖逆皇权,不是大逆不道?”
江长安道:“可是圣女忘了那只猴子开始只是想要活着而已,勾画生死簿是为存活,夺东海秘宝是为保护身旁人,但仅仅因为威胁到了天权秩序,就被天庭意欲镇压,反抗有错吗?”
陆清寒哑口无言,只得转换话锋:“所以你只写了上半本,西游之事只字不提?”
江长安笑道:“西游中最耀眼精彩处并非成佛立道,而是天地初开,那猴子伫立山巅,两眼懵懂……”
“从那时,一切都决定了。”
圣女道:“八十一难,八十难渡弟子,我却只记得一难渡玄奘。”
“圣女说的是女儿国?”
她点了点头:“所谓圣僧,却施诓骗之计,哄骗女王情谊,难免令人不齿。但话又说回来,九九八十一劫,他虽只经历一劫,却也是最难的一劫。”
忽然她抬眸问他:“女儿国,唐玄奘有无动情?”
江长安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笑道:“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路遇少女,便生爱慕,说与佛祖。佛祖问:你多喜欢那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忍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为她从桥上经过。”
陆清寒道:“那……结果如何?”
江长安笑道:“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从此,阿难化身石桥,少女再次经过的时候,不管有风还是有雨,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或者一家人,都可以从容。阿难成了石桥,就如西游中和尚成了圣僧,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陆清寒入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些烦扰的事她总是没有办法寻个尽头,从遇到他的第一刻起,便注定烦恼一生。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时,江长安站起身活动了两下,又露出狐狸一样的微笑:“陆圣女可看到我放进去的另一本书,上面画着金边,用蓝白布包裹书皮包的严严实实……”
一时间陆清寒猛地想起什么,清冷如霜的脸上霎时紧张起来:“没有!”
沉闷的气氛立马变得怪异起来,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没有?我这还没说完,圣女就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本?”江长安装作一脸疑惑,揉搓着稀疏胡茬:“就是上面写着金瓶……”
陆清寒两颊白皙生出两团粉红,转过身局促嗫嚅道:“烧了!”
“烧了!”江长安惊叫道,“完了完了!那可是我推出的三周年典藏精装版!当年可是在江州卖出了上千本,可算是最为畅销的抢手货之一,至今这本也算是孤本,你居然烧了!”
他神情一变,笑道:“不过也无妨,想来圣女还不知其中的内容,我就好好讲述过圣女听,话说西门官人见金莲……”
“你便是刻意如此羞臊我吗?!”陆清寒羞愤难当,只恨不得一记金刚丝将他的心口穿个通透,再将他的嘴缝上!
想了想,还是只将他的嘴缝上便好。
她也是在九阴罐中偶尔瞥到那本镶着金边的孤本,还道是与西游一样引人入胜,奈何刚看了两眼才回过味来,脸色比现在还要红上十倍,殷红滴血,又恼又恨,一怒烧成了飞灰。
“不敢不敢。”江长安笑道,自知圣女脸皮薄如宣纸,话题便又绕回到山洞:“如今这个山洞可是真正的洞天福地,说不好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后,末法时代完结,新的文明建立,那时真的出现一位美猴王也是难说,哈哈……”
陆清寒白了他一眼:“刻写几个字就是洞天福地了?”
“哪怕不是,最起码也是我们的家了……”江长安脱口而出。
“家?”陆清寒眉间微微挑起,回头看了眼洞中俨然不再是一个荒凉孤苦的山洞,抬眼看他,见他转头又忙得目视前方,陆清寒问道:“什么是家?”
自小慈心洞天就是她的家,但江长安所说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江长安笑道:“风雨归程,沙漠涌泉,说破大天其实家就是墓前的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