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二这话一出,屋里就静悄悄的。
林雨桐听见殷老二低声呢喃道:“我是个不孝子,一身罪孽我一个人背了。有我这个爹在上面挡着,怎么也轮不着人说我儿子不孝。”
“爹啊!”四爷皱眉,“我有的是办法……”
“不用!”殷老二摇头,“就按着我说的来。四郎啊,你走到现在不容易。咱不能为了不值当的人把现在的一切,还有咱们这么多人的命都搭进去吧。”
说完,他就起身进了里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天,从不出府门的殷老二,带着陈宏,哭丧着脸就往大街上去了。
外面的人不认识殷老二,但是认识陈宏啊。见陈宏一口一个‘老太爷’的叫着,也马上知道了殷老二是谁。
遇到主动来请安的人,殷老二也都是笑呵呵的,十分的平易近人。人家一旦问到他出门的原因,殷老二立马就哭,将家里老人遇难的事,说的要多惨有多惨,“可怜我家四郎,就是不相信他爷他奶已经去了这事,还叫打听。就连那些反贼,如今都敢冒充我爹他老人家了。整天被人这么念叨,他老人家到了下面也不得安宁。我寻思着给老人烧烧纸,这不也快要烧寒衣了吗?”
就有人道:“您要什么打发人买就是了。”
殷老二就摇头,“四郎固执,非得说不亲眼看见人没了,就不算。我怕这孩子难受,也不敢狠说。所以啊,这不吉利的东西,只怕这孩子不乐意叫买。这不,我就亲自出来了吗?下人得听他的,他却不会说我这个当爹的不是?”
这话,其实大家还都是信的。好些人家都是这样,看着亲人被水冲走了,知道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可就是说什么都不相信亲人死了。总盼着有一天,这些人还都能回来。
这种心态,是大难之后,是很多人都存在的心态。
不过,殷老二还是成功的将殷家的人遇难的事,宣扬了出去。
城外军营的大帐之中。
何将军听了四爷打发人捎过去的话,一时就有些冷笑。
死了?
这么巧!
还真是够心狠的。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轻声道:“那就先把人抓来再说吧。”
于是,一天之后,三郎就收到一封来自‘四爷’的信,请老爷子去京城的信。
三郎有些诧异,“这古人对于孝道,果然看的很重。刘邦敢叫项羽杀了刘太公,顺便也喝一碗亲爹的肉汤,所以,刘邦成事了。如今这老四……”他摇摇头,“做不了刘邦那样的地痞无赖加狠人,就成不了大事。”
他拿着信,去了后衙。如今殷家,就住在昌云县县衙。
当日,老爷子跟老太太走散了,到了山上,拼命的找,但到底没找到。两个小脚的女人,都知道这是凶多吉少了。
老爷子站在山顶的雨里,哭了一晚上也就过去了。活下来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原本以为在山上,就能安然无恙了。可谁知那水怎么会那么大!站在山顶上,往四周一看,视线所能到的地方,全都是水。水位越是上涨,人活动的区域就越小。而山上,可不止河东河西两个村的人,还有周围不少人家,暂时找不到陆地,也都上了山。挤挤挨挨的,为了一根树枝,都能打的头破血流。
粮食是有,但是没有干柴火,所有的人都淋着,都吃不上饭。
慢慢的,才有人又重新坐上木桶木盆,寻找活路去了。
可这个过程,到现在为止,都叫人不想回想。
大房只有一个木桶,晚上的时候,殷老大抱着亲生女儿殷娥,偷偷的跟在老爷子身后,走了。梅氏和她带进殷家的两个女儿,就这么的被抛弃在山上了。
三房,殷老三只能带走两个女儿,何氏死活拉着救命的木桶不放,殷老三就亲手将何氏打晕,放在大树底下,才带走了女儿。
父子三人,带着三个孙女,一路逃。好容易靠了岸,到处又都是起义的义军。而最大的义军头子,竟然是三郎。
这如今算是殷家第三代,最后一个独苗了。
二房不知所踪,二郎又毫无消息。不靠着这个,还能指望谁去。
况且,三郎手下成万的人手,攻城略地,杀了贪官,自己就是主子了。这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真是想起来就叫人觉得兴奋啊。
后来,听说连皇帝老儿就怕了三郎,直接给跑了。
说什么京城里做主的四爷就是四郎。对老爷子来说,这简直就是意外的惊喜啊。
四郎只要开了城门,这天下就是殷家的了。至于说谁做皇帝的事,有什么要紧?一笔写不出两个殷字来。一个做皇帝,一个做王爷,多好。这长幼有序,再加上,三郎可是读过书的。叫四郎做皇帝,那老实的只知道出力气的孩子,哪里会做。
可三郎非说得试探,老爷子也不懂那么多的道道。心里却觉得是瞎费工夫。自己的孙子,不听自己的听谁的?
“如今可知道了?”老爷子抽着旱烟,这都是他一辈子都没抽过的烟丝。不免心里美滋滋的道:“你二叔,看着是混蛋了些,其实大事上,主意正着呢。这被困在京城里不能动弹,可不正指望你赶紧发兵,将围着京城的人都打跑了。只要进了京城,那以后……你说的那些四郎不服啊之类的事,那都是家事。咱们关了门,自家说说不就成了。”
殷老三赶紧点头,“爹这话说的对。肉烂了都在咱家的锅里。”反正都是自己的侄儿,谁上谁下,自己都是皇叔。有什么要紧的。
殷老大却摇头,“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三郎对着这些长辈哭笑不得,想了想就道:“四郎来信了,真假我还真不好分辨。爷要是觉得可信,那我打发人,送爷去。我的人进了京城,能里应外合了,我这边才好……”
“对!谨慎点好。”殷老大连连点头。
等林雨桐和四爷得到消息,老爷子带着两三百人,都已经到了城外了。
何将军将人为围在了北门外,四爷就得了消息。
“爷别出面,我去。”林雨桐一把拉住四爷,“那姓何的就盼着爷出面呢。岂能叫他如意。”
四爷笑了一下,“爷什么时候需要藏在女人身后了?你要不放心,跟着就是了。”
殷老二整了整衣服,对四爷和林雨桐道:“走!我陪你们去。到时候你们不许说话,就听我的。”
林雨桐有些迟疑的看向四爷,叫殷老二直面老爷子,真的好吗?
殷老二一笑,“你们放心,我什么时候没谱过?”看着没谱的人,其实还是挺靠谱的。
站在城墙上,往下一看,一群衣衫不怎么光鲜的人被围在城下,最前面站着的,不是老爷子还能是谁?
老爷子身上穿着绸缎的衣服,面色红润。在一群‘乡亲’中间,尤其显然。
何将军嘴角一挑,如今倒要看看这位四爷怎么应对了。这可是自己谈判的筹码。
谁知道他还没说话呢,殷老二突然嚎哭一声,“爹啊!真的是我爹啊!爹啊!儿子还以为你老不在了。还准备了烧给您的寒衣。爹啊,儿子这就叫四郎放你进来。”
老爷子本来看到刀兵,还有些腿软,如今见老二认下自己了,顿时心里就一松。他赶紧道:“老二啊,爹走了一路,累了。赶紧开城门呐。”
何将军就似笑非笑的看四爷,“四爷,您可听见了。老太爷可说了,这是您的亲祖父。”然后就对殷老二笑道:“老太爷,您可认准了?”
“爹还有认错的吗?”殷老二瞪眼,“你这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将军就笑道:“我就怕到时候,有些人不认账,所以,还要问仔细才好。”
殷老二大怒,“认爹还要凭证!好好好!我今儿就叫你看看,我有没有凭证。”然后又哭丧着脸对老爷子喊道:“爹啊!您听听,这世道,怎么儿子认爹还得有凭据呢。咱们就拿凭据给他瞧瞧……”
何将军心说,我什么时候要你拿凭证了?这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爹啊!”殷老二问道:“为了叫人家相信,儿子问您几句话?”
老爷子胆怯的看了一眼何将军,赶紧道:“问……问吧。”
多问几句,亲爹还能问成了假的不成?
第483章 寒门贵子(37)三更
殷老二嘴角一翘,就问道:“爹,您可是我亲爹。您老的生日是五月初三,对不?”
老爷子点头,“对!是五月初三。”
殷老二就看何将军,“您听见了吧。生日对上了。”
周围的人不由的都翻了一个白眼,要是你先说了答案,想当爹的人都能对上。
何将军也不由的一笑,点点头。觉得叫这位四爷丢丢脸,也不是一件坏事。
殷老二马上高兴的道:“爹啊,儿子是哪天的生日,你告诉告诉大家。”
老爷子一下子就愣住了,老大的生日在三月,老二的生日是几月来着?好像是天挺热的时候。他想了半天,就道:“大约是暑天吧。”
周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殷老二心里就一笑,他是八月初五生日。刚好那年的秋老虎特别厉害,确实是热。但绝不是暑天。他一副吃惊的样子上下打量老爷子,“爹啊,您年岁大了,许是记错了。儿子是秋里生的。您忘了,以前儿子说要跟大哥一样过生日,我娘就说,过什么生日啊,过几天就中秋了,一样有好吃的。您还记得这事吧?”
殷老二这么一说,老爷子马上想起,还真有这么一码事,只那时候都是他小时候的事了,好些年没听他提过,一时没想起来。于是马上道:“对!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码事,你是秋里生的。”
城墙上和城墙下的人就轰然一笑。这哪里是亲爹,这分明就是出来招摇撞骗的嘛。
殷老二的神色就越发的尴尬起来了,不过他还是呵呵一笑,替老爷子开脱道:“人年纪大了,记岔了也是有的。暑天和秋里,相差不大,相差不大!”
就有不少将士可怜起这位老太爷了,惦记家里的老人都惦记的魔怔了。就是不肯面对现实,承认老人已经离世了。
殷老二擦了一把眼泪,马上又问,“爹记不住儿子的生辰,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家都说隔辈亲,您老疼孙子。大郎是咱家的长孙,您还记得他是啥时候生的不?”
长孙在家里是有特殊地位和意义的。老人家一般疼大孙子比疼儿子更甚。这么问,倒也对。
老爷子想了想,还真一时想不起来了。就道:“这都过了多少年的事了,谁能记得?”
出生了再多年,那也是做生日的。这话说的何其可笑。
殷老二心道,那一年,大郎出生的时候,老爷子陪着老大去县城考试去了。偏偏老大病了半年,老爷子在县城就陪了老大半年。他当然不记得大郎是几月生的。
就有人喊,“老太爷,这就是个骗子,啥也不知道,可不能被他骗了。”
这话一落。跟着附和的人就多了起来。
殷老二赶紧道:“不能,人长的……比过去富态了一点,但这长相,肯定不会错。”他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就道:“爹啊,那一年我走镖被人砍了一刀,您知道我伤在哪了不?”
老爷子本来因为众人喊他是骗子,他就有些紧张。这会子见殷老二还问,他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说话,殷老二就问:“是伤在胳膊上了……还是……”
“胳膊!”老爷子赶紧道,“是伤在胳膊上了。”
殷老二一愣,立马就嚎哭。然后将衣服解开,只见那胸口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这个地方的伤,都是能要了命的伤。别的都会忘了,可要是亲儿子伤在了胸口上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会不记得呢?
“骗子!”
“还真是有人冒名顶替啊。”
人群中就哄的一声,议论开了。这些都是当兵的粗汉子,顿时就都有几分义愤填膺。
谁都说这人是假的。可只殷老二一句话都不说了,就趴在城墙上哭的声嘶力竭的。然后突然对何将军道:“何将军,我求求你了。放了……我爹……不是,放了这位老人家吧。其他的人我不管,只求你将这个老人家放进城里。我也不管这人是不是我亲爹,就凭着这长相,能叫我常常看见他,就跟看见我爹一样。我爹要是没了,我就拿他老人家当亲爹奉养着。只当是给我爹尽孝了。我总觉得我爹还活着呢。我今儿善待这老人家一份,许是老天开眼,我爹也能碰上一个拿他当亲爹的人。我儿子整天跟我念叨,说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没念过书,但这大概的意思也知道。不就是拿人家的老人也当自家的老人一样对待吗?那我今儿就将这老人家接进来,我当亲爹的伺候。何将军呐,求求你了……”
何将军此时的脸都黑了。刚开始他坚信这是殷老二的亲爹,可问着问着,他都觉得是假的了。
可人人都说这是假的,殷家却不说这话。反倒说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不是给殷四郎造势,唱赞歌是什么。
他殷四郎就是个怜老惜贫的,到了自己跟前,就是又哭又求,好像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似得。
他妈的,从头到尾他才说了几句话。
就算现在放人,那也是被人家苦求下来的。可要是不放,自家这些下属估计对自己都得有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