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淮识相地没再开口,在心中默念武功心法,将那点不和谐的声音摒除。
待进入黎阳城,萧洵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驿站,稍作休整。
萧洵从马车内下来,唤长淮先去准备吃食,自己信步走到车厢后头,肃着脸将门打开,露出一张可怜巴巴的脸来。
行李是昨夜就放好的,涟歌早上爬进去窝在箱拢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方觉浑身酸软,但她不敢吱声儿,怕萧洵发现以后将她送回去,生生忍了两个时辰,实在熬不住了才用敲击墙壁的方式想引起兄长注意。
偏偏萧洵为了让她吃吃莽撞的苦,狠心了一路,让她苦不堪言。
涟歌性子本就娇软,此刻见了兄长,哪里还忍得住,一下扑到他怀里,呜呜呜哭,抽抽搭搭道,“我一直敲木板……一直……呃……敲一直敲……你都不呃理我……”
在那样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待久了,涟歌有些精神恍惚,越哭越伤心,也顾不得形象了,眼泪鼻涕蹭了萧洵一身。
萧洵哪里还训得下去,摸摸她的脑袋,哄道,“眠眠莫哭,是哥哥错了。”
驿站里人来人往,涟歌哭的难受,偏声音脆脆的,引来不少侍卫侧目,萧洵将披风往她身上一拢,将人打横抱了往定好的房间里走。
长淮问人要了热水回来,瞧见自家主子抱着个人,惊讶得忘了动作,待萧洵将人放到软凳上,才看清是自家姑娘。
萧洵拧了帕子亲自给她擦脸,但那眼眶里的泪珠儿就像谁家漏了的湖一样源源不断落下来,冲得她脸颊红红,显得愈发可怜了。
萧洵哄了半晌不见效果,干脆就任她哭,她流一点眼泪他就擦掉一点,涟歌哭到最后眼睛干涩,又红又肿,声儿也哑了,开口道,“我饿了。”
长淮已经想通缘由,也明白了刚刚的怪声儿来源,闻言忙将饭盛好,萧洵招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他才退出去。
驿站里的饭食自然算不上精致,但涟歌饿了半天,早上带的点心早就吃完了,用饭的时候甚至算的上是狼吞虎咽。
待长淮拿回来煮鸡蛋,兄妹二人已用完午饭,萧洵将鸡蛋剥了拿白布包着给涟歌敷眼睛,烫得她睫毛颤颤的。
“说吧,什么时候上车的?”萧洵手上动作不停,语气温柔道。
“早上,李伯套马之前。”
“胡闹!”萧洵沉了眼,轻声呵斥她。
涟歌不敢吭声,怕惹怒了他不带自己回金陵了,只好继续用苦肉计卖惨,水汪汪的眼里包着泪,去抱他胳膊,喏喏道,“哥哥,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一会儿我让李伯送你回去。”萧洵不吃她这套,肃着脸,语气沉钝。
“我不回去。”她折腾这一趟不是为了半路被送回去的,也顾不得眼睛还难受了,“蹭”地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拒绝。
萧洵将她按回位子上,眼里闪过一抹光,沉声道,“我去金陵是有正事,没空管你。”
“我保证听话,不叫你操心!”涟歌道。
“不经你同意绝不出门,去哪里都跟你报备,你不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不做,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瞧瞧,多么有诚意。
萧洵听了,低低笑起来,也不逗她了,正色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原本就没想过要送她回去,不过是想叫她听话一点而已。
这一点,直到涟歌上车以后发现车夫不是李伯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李伯回府送信去了,新车夫是长淮从驿站上雇的人。技术还算不错,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涟歌刚刚哭过,不多时就靠着萧洵睡了。
行了三日,便得坐船过江,涟歌满打满算只在金陵生活了四年,上船不久,便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萧洵的袖子不放,明显是有些晕船。
得在江上再行三五日,她没有侍女在身边,萧洵便临时雇了个妇人照顾她起居。那妇人原就是住江边的,懂得怎样解晕船,用松脂煮了汤给她喝了两次,涟歌睡了一天,第二日已不再头晕,早早地便起来去船头看风景。
四月天里江上不很热,江风拂面,温柔地像母亲的手,轻拍小儿的背,风声呜咽,是母亲最温柔的呢喃。
涟歌站在船头,面上挂着盈盈的笑意,身姿轻俏,双眸亮得将晨间雾都照薄了几分。
不远处的三楼客房里,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双手来。干净的,素白的,精致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腕上裹着的衣袖,是一截华美的黑色广袖,迎着晨曦泛起淡淡的金。
第30章 将遇
春色流沔的清晨,江面上薄雾冥冥,大船自两岸山崖间急急转出,载着一船梦幻的霞光破雾而行,船头破开清澈晶莹的水面,在宁静的晨光里快速前进,使人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傅毓站窗边,将视线从远山、近水上缓缓掠过,眼中是深沉浓郁的黑,泛着点冰凉的冷。
最后落在船头那个嫩绿色的身影上。
萧洵起身后惯例去看涟歌,她房间里空无一人,出来才发现自家妹妹连斗篷也没穿就在船头上吹风,身后站着的是那位雇来的妇人。
萧洵拿了斗篷将她裹住,方道,“头不晕了吗?还敢这样吹风。”
涟歌甚少坐船,不过每回往来金陵濮阳之时会坐一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她指着不远处一群白鸟,笑道,“哥,你看。”
是一群出来觅食的江鸥,绕着江面飞啊飞的,待瞅准时机收了翅膀,一群矫健的白扑棱棱扎进水里,搅起水花四溅,再猛地钻出来,多数长喙上都叼了鱼。剩下那些一无所获的,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又全神贯注寻找猎物去了。
那样子根本像是在寻死,奋不顾身,又向死而生。
萧洵常出门做事,这样的情景见得多了,不觉得新奇,但见妹妹一脸兴味,也不好煞风景,唤长淮拿来软凳,陪着她吹了好一会儿风。
待旭日高升,阳光明媚起来,兄妹俩才回舱内去用饭。
他们乘坐的是的渡江的大船,上下三层,像个客栈一样,二楼三楼是客房,一楼是吃饭休息用的大堂。
时辰不早了,用饭的人多,大堂里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萧洵怕涟歌被人冲撞到,命长淮将饭食带上,陪着她回了房间。
船上菜式简单,烧了各种口味的鱼,都是清一色寡淡味道。涟歌是爱吃鱼的,但还有些晕船,闻着鱼腥味不大舒坦,只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萧洵雇的妇人姓李,是这船主的家的长工,见她瘦瘦的,又吃的少,便道,“姑娘还是多吃些,还有两天才能下船呢。”
她虽然热情,但平时不很聒噪,又是好心,像家中陈嬷嬷,涟歌并不讨厌她,柔柔道,“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啊。”李姑家中也有女儿,最见不得小姑娘食不下咽了,质朴的脸上尽是担忧,过了一会儿方道,“要不小妇人去借厨房给您烧个菜?”
到底不是自家下人,涟歌不想麻烦,萧洵却听进去了,掏出银子给她,“劳烦。”
先前就收了五两银子了,她怎好意思再要,笑着推拒,“不要钱,之前公子给的够多了。”
萧洵道,“拿着吧,厨房那边也是要打点的。”
出门在外,哪有不费银钱的地方。
陈姑不再推辞,接过银子快步下楼,再回来的时候端了盅瓦罐,并一小盘酸菜。
还是鱼,水煮鱼。将鱼肉片成薄片,将头尾和鱼骨切成块,用少许盐、黄酒腌渍,再用蛋清搅拌了,腌制一刻钟。船上有豆芽,洗净用开水烫了,垫入罐中做底。
油锅烧得滚热,将葱、姜、蒜、花椒粒及干红辣椒放入煸炒后放鱼头鱼骨继续翻炒,加热水,水开后一片一片放入鱼片,几息后将鱼和汤汁全部倒入瓦罐里,再浇上加了料的热油。瓦罐一揭,满室生香。
陈姑额头上有些微薄汗,是在灶间热出来的,她用袖子擦了,道,“小妇人出生荆楚,惯吃辣椒,热过之后通体舒畅,便自作主张做了这道辣菜,姑娘可以尝尝。”
她之前观察过,晓得这对兄妹吃菜不忌辣,便想着做这样一道菜与他们吃。
白色的鱼肉上淋着细碎的辣椒粉,还裹着红红的干辣椒,一点腥味都没有,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涟歌甜甜一笑,谢道,“辛苦陈姑。”
兄妹二人吃了个痛快,出了一身的汗,陈姑便去灶间提热水,“姑娘,我在外边儿守着,你洗洗吧。”
涟歌头天吐过,只是简单擦洗一下,换过衣裳而已,见了热水也很心动,点点头,“多谢。”
待洗完澡,外头有说话声音传来,涟歌忙穿好衣服出去,见到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在跟陈姑说话。
“姑娘,这位兄弟非要小妇人为他做一碗鱼。”陈姑面色涨红,十分为难,她现在被萧洵雇用,自然不可能再为旁人做饭,但这侍卫一脸冷冰冰的,一看就不好惹。
那黑衣侍卫见了涟歌,恳切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吃不惯江上的菜,已一日未好好用饭了。方才闻到您房间内传出来的香味,才有了食欲,我想借贵家下人一用,为我家主子做顿饭。”
涟歌还未开口,隔壁间的萧洵听见声音,洗完澡过来问情况,问陈姑,“你可愿意?”
方才说话间那侍卫许诺给钱,陈姑是有些心动的,她在这船上做一年也没挣上那么多钱,可惦记自己现下有主,才没答应,此刻听萧洵的意思里没有愠怒,便道,“小妇人是愿意的,但……”
“愿意就行,”萧洵打断她,讨生活的人不容易,能多挣些钱他不会拦,“你去吧,完了再来伺候姑娘。”
陈姑千恩万谢去了,那侍卫抱拳做礼,“多谢这位公子。”
萧洵无意与人寒暄,冷淡点头示意,将涟歌送进房间。
“如何?”
黑衣侍卫转身进了隔壁间,锦衣华服的傅毓正闭目凝神,听见脚步声也未睁眼,问道。
“确实是濮阳太守萧家的公子和姑娘。”黑衣侍卫道,“属下瞧见那公子身上挂着的玉佩,的确是跟萧洺的同出一系。”
傅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是微微的冷,夹杂着雪山上的寒风,吹落一地冰雪。
过了片刻,他却忽然站起身来,一改方才的冷冽,颇有些急切地问道,“那妇人还未将鱼做好?”
“嗯?”
侍卫嬴川一脸不解,世子为何画风变得如此快?
“去催催……”傅毓脸上挂着笑,眼里是明亮的光,分明是个活泼的美少年,哪里还有方才冰冷阴郁的模样,“吃完饭,本世子要套近乎去。”
陈姑回来后,萧洵便离开让涟歌安心睡午觉,将长淮派去门口守着。
他一个人无事做,站在船头吹风。江面波光粼粼,细浪跳跃,搅起满湖碎金,扑到岸上卷起千堆雪。
这一刻,天地温柔。
傅毓从三楼下来,在他身后站定,叫他道,“公子。”
萧洵转过身来,眼带疑惑地看着来人,他方才就听到脚步声,没做理会。
傅毓身后跟着嬴川,脸上带着笑意,分明是谁家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他道,“方才多谢公子的仆人为我做菜,”他抱怨道,“这船上的菜也太难吃了,我都饿了一天了。”
萧洵神色淡淡,语意疏离,“不客气。”
萧洵说着便往回走,傅毓跟上去,小可怜似的,道,“还有两天时间,我能每日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萧洵侧头瞥他一眼,道,“不能。”
他未同意,傅毓也不再厚着脸皮追问,只是每到饭点都让嬴川来借陈姑。这等小事萧洵并未放在心上,倒是陈姑得了不少赏钱,心中高兴,和涟歌说话时提过一两句。
“听嬴川说他们也往金陵去呢,”几次接触下来,陈姑能和嬴川说上两句话,见涟歌闷着无聊,便主动捡了话头与她解闷儿,“我一辈子也没去过金陵,不知道那该里该多繁华。”
“各处有各处的好。”涟歌轻柔道,她虽生在金陵,可自有记忆以来,泰半时间都待在濮阳,只每年回去过年,印象不如濮阳深刻。
“陈姑,”想起先前她说自己是荆楚人,涟歌倒生了兴致,也巧妙换了话题,“晚上与我做几道荆楚的菜式吧。”
过了三日终于靠岸,脚切切实实踩到地面的时候,涟歌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跟萧洵抱怨,“为什么金陵还有那么远,坐船坐得我都快不行了。”
越靠近南方天气越热,若是赶路的话更难忍受,在船上虽清爽不少,可整个人随着浪潮摇摇晃晃的,总觉得不踏实。
萧洵道,“嫌远的话,我让长淮送你回去吧。”
涟歌秒怂,“不远,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