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蛇村,是苏宏妻子郑惠玲的故乡,也是郑惠玲从小长大的地方。
苏宏犹记得,上次回村,郑惠玲仍在世,一家四口喜气洋洋地回村,苏沁和苏妙还给外公外婆拜年,不过那时苏妙才二岁,肯定没多少印象。
谁知仅隔一年,郑惠玲病逝了。
直到现在,苏宏都觉得事情来得极其突然。那天郑惠玲说要回家办事,然后一人坐火车去了,结果没几天,花蛇村的岳父就在电话里告知苏宏郑惠玲不幸病逝,遗体已被火化。当苏宏匆匆赶去时,连郑惠玲的遗容都未见到,只抱走了她的骨灰。
之后,苏宏和两女儿长期生活在郑惠玲亡故的阴影下,苏宏的负担也变得沉重。好在几年过去,一切都慢慢适应了。
这次和上次一样,依然是除夕,苏宏也估摸着好久没回村,村里两位老人可能想孩子了,所以带两女儿回老家过个年,别因妈妈不在,就把外公外婆给忘了。
很快,三人顺利到达花蛇村。苏妙一来便惊叹道:“那些树好高呀!”
确实,花蛇村种了许许多多银杏树,苏宏听郑惠玲提过,当地人对银杏有种特别的信仰。
而花蛇村的另一特色,便是每家的屋顶都由黑成墨水一样的瓦片铺成,一旦到晚上,就显得特别暗。
三人一齐漫步村中,苏宏正凭印象寻找那间老屋。
毕竟许久没来,以往来也住不了几天,所以苏宏父女的面孔都很生,村里人只当他们外人,一个个奇怪的眼神盯向他们。
“爸,他们在看什么呢?”苏沁问。
“你别管就是了。”
这时,他们途径一家连墙面都被涂成黑色的店,店内挂满了各种寿衣,苏宏随便瞄了一眼,就觉得奇怪,怎么里面的寿衣,好像件件很小的样子,似乎是给孩子穿的。
难道,成人遗体用的寿衣,藏在里边?
这种疑虑在苏宏脑中一掠而过。他并没想太多。
终于,他们到达目的地,外公外婆早在门外等候,满面春风,外公郑望德大老远就喊:“怎么才来啊?!”
外婆朱齐梅也说:“菜都要凉了!”
“哎哟,等公交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们半天还找不着。那个……沁沁,妙妙,快叫爷爷奶奶。”苏宏立马招呼。
当地人习俗,是不管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统称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苏沁和苏妙异口同声地喊。
一顿寒暄,众人步入屋内。
这是座典型的乡村老房,墙漆破损不堪,摆设也陈旧,连间厕所都没有,要方便还得去大门旁的棚子内。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这种房子肯定住不习惯。
“小东西,现在这么大啦!”大舅郑刚见人来了,一把抱起苏妙,苏妙急得赶紧挣脱。
大舅妈吴芳则笑眯眯地端出热好的菜。
苏宏一见满桌的酒菜,却发现人数不对。
“爸妈,二哥和丽丽呢?”
二哥即是郑惠玲的二兄,苏沁和苏妙的二舅,名叫郑雄。丽丽则是郑惠玲的妹妹,苏沁和苏妙的小姨,名叫郑惠丽。
“哦,那俩啊,一个说生意忙,一个说工作忙,今年都不回来喽。”朱齐梅边擦桌子边说,脸色看似有些不高兴。
苏宏点点头。
“爸爸,你看,这是妈妈!”忽地,苏妙拉住苏宏,指着挂墙上一张郑惠玲的遗像。
“嗯,对,妈妈。等会还要给妈妈磕头上香,知道么?”苏宏摸摸苏妙的脑袋。
“知道,知道!”
郑惠玲这张遗像,略带微笑。苏宏见了心底又是一丝伤感。
“开饭!”郑望德一声令下,众人就座。
到灯光打亮,一张张脸瞧清楚时,苏宏才发现郑惠玲老家这些人都瘦了,显得病怏怏的,尤其郑望德和朱齐梅,感觉老了十岁不止。
可能丧女之痛,也使他们深受打击。
另外还有一点奇怪,就是整个村庄,似乎萦绕着一股臭味,像是死鱼散发出的腐烂气息。
不过乡村地方,要求也不能太高。苏宏这么想。
饭后,朱齐梅拿来一只木盒,从盒中取出两块头巾。
“沁沁,妙妙,一人一个戴上看看。”朱齐梅笑说。
“妈,这什么呀?”苏宏一看,这两块头巾似乎一样,都是黑底色,上头纹了一条花蛇。
“这叫花蛇巾,我们这边女孩都有的,而且一定是亲妈做的。那年惠玲回来,就做了两条,给沁沁和妙妙的。”朱齐梅边解释边分别给两女孩戴上。
本来苏沁苏妙都对这奇怪头巾有些抗拒,但一听是妈妈做给她们的遗物,立时倍感亲切,听话地让外婆戴上。
“可以,这不挺漂亮么?”郑刚喝着酒,大声赞道。
苏宏以前曾听郑惠玲提过,花蛇村少数民族的人约占一半,因此才会衍生这种习俗吧。
大年夜这顿饭,虽然人少,也挺热闹。苏宏亦打算让两女儿住到初五再走,让她们多体验体验郑惠玲小时候的生活。
可惜到晚上,苏妙就生病了,发起了高烧。
朱齐梅问旁边人家借了体温计一量,38度4。
“感冒了,没事,睡一觉就好。”苏宏对朱齐梅说。
可是第二天,苏妙的烧依然没退。
乡村地方,条件有限,苏宏只得让苏妙躺床上休息,哪都别去。
苏沁负责照顾妹妹。
夜晚,太阳刚落,苏宏正和郑刚喝酒呢,就听外头一个粗鲁的女人嗓音响起:
“朱老太,朱老太,快点!蒋友财家开始了!”
朱齐梅忙放下碗,回道:
“好嘞!”
随即郑望德和郑刚同时放下酒杯,郑刚问了句:“今天这么早?”
见大家都匆匆忙忙的,苏宏一愣。
“妈,什么事啊?”
“蒋友财家,今晚给他儿媳妇浸尸!”朱齐梅回头说道,“哎,对了,你也是咱家人,要一起去!”
“哦……好,浸尸是什么意思?”苏宏疑惑。
“小惠以前没跟你说过?”
“还真没有。”
“行了行了,我边走边跟你说,不然来不及了。”郑刚一把拉上苏宏,四人迈步出门。
“这个……沁沁和妙妙不用去吗?”苏宏多问一句。
“小孩子不用的。”郑望德回答。
路上,郑刚跟苏宏解释清楚了浸尸是怎么回事。
原来,花蛇村向来有个习俗,便是谁家人一死,就用某种药水浸泡,腐化尸身,起到缩小尸身的作用。因为花蛇村的世世代代,对银杏树都有长年累月的信仰,据说花蛇村的祖辈,在古代是一群逃兵,被敌军追杀至此时,正依靠几株枝叶茂盛的银杏树遮蔽,才侥幸逃过一劫。所以他们认为银杏是神灵对他们的庇护,是神的象征,就地住下后,他们便让后人种植了更多银杏,几乎遍布整个村子。到了近代,花蛇村还搞出一套亡魂祭树的仪式,便是将人死后的遗体塞到银杏树的树干里,封存起来,让人转世也求个神灵保佑。但村里人多,银杏树毕竟有限,怎么办呢?于是又发明个法子,取附近河水,调制成一种药水,缩小人的尸身,变成一具瘦尸,如此树里就能藏进更多遗体了。至于这种药水配方,仅村里少数几人掌握。
久而久之,浸尸仪式已然成为花蛇村最重要的传统,一般在人死后七天内举行,并且规定全村成年人都得参加。
苏宏听后,顿时觉得这地方风俗听着有点瘆人,如果放在城市,应该算犯了侮辱尸体罪吧?
不过一个落后偏远的农村,估计也没人计较。
他也现在才明白,为何寿衣店的寿衣都做那么小,正是因为每具尸体都被“缩减”过了。
从郑望德家到蒋友财家算有点路程,绕过两座小山坡,一行四人才踏至蒋友财家门前一块空地。
这时苏宏看到,现场一大群人,正围着两个大火把,火把中间,蒋友财媳妇的尸体被盖了白布,身下铺张草席,直挺挺躺在地上。席前几个人哭哭啼啼,也分不出真哭假哭。还有两老头,在一旁不知嘀咕些什么。
除此之外,不远处摆有一只墨绿色水缸,目测可以装下三四人。
刚才朱齐梅告诉苏宏,这个蒋友财的媳妇是在猪棚里喂猪时昏倒,然后翻白眼死的。死状还挺惨,居然被自家几头猪咬了几口,要不是发现得早,估计整个尸体都被猪啃没了。
苏宏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昏倒就死呢?死因是什么?
走入人群后,郑望德悄悄对苏宏说,这个蒋友财,早几年和他算有点交情,近几年就不来往了,他家鬼事情也多,阴阳怪气的。
其实,不止蒋友财家,村里的其他人,苏宏同样觉得有些阴阳怪气。好像个个都不怎么高兴,情绪很低迷。一张张脸显得病怏怏的,尤其中老年人,基本是骨瘦如柴,随时要倒下似的。
还有处小细节,被苏宏观察到了。就是村里好多人的指甲似乎出了问题,老在抠什么东西,甚至用指甲在树木或墙上划来划去,光听这声就觉得难受。
包括朱齐梅,她的两手手指也常像挠痒似的划皮肤,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另外,村里比昨天更臭了。苏宏确定和这具尸体无关。
人全到齐后,浸尸仪式正式开始。
首先,蒋友财家人全部跪坐地上,有个哭丧人,带头哭了约十五分钟左右。随即一个老头再去尸体旁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苏宏听不懂,不过他知道这种话肯定没什么内容。同时,另一个老头命人清洗水缸。
过不多久,浸尸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家人均跟蒋友财媳妇拜别,真是哭得伤心欲绝。
接着两名壮汉抬起尸身,慢慢放入水缸,两老头又分别拿了一袋子药水,徐徐倒入缸中。苏宏看得清楚,这药水是深红色的,他很好奇药水成分,怎么能够通过溶解或腐化的方式,缩小人的体形呢。
这时,人群涌动,但都没离场。郑刚告诉苏宏,浸尸要一个钟头左右,让他别跑开了。
苏宏听话地坐在石头上休息。
一钟头后,两老头先往缸中瞧了一眼,互相点点头,再让人用清水冲洗水缸,直到药水全冲稀了,才让人抱起尸体。
苏宏瞬间看到,一具黑乎乎的,好像炭一样的尸体被人从水缸里抱出来,体型果然比先前缩小不少,成为一具如孩子般身材的瘦尸。尸身还滴着不知是油还是水的黏糊状液体,然后很快被装入一个白袋。
这一幕,令苏宏感到一阵恶心。
郑刚拍拍苏宏肩膀,笑说:“怎么样,不习惯吧?”
苏宏点点头。
顿时,苏宏想起一件事来,是关于郑惠玲的。他感到疑惑,郑惠玲算堂堂正正的村里人,也死在村里,但为何死后是被火化,而不是浸尸呢?
他决定找机会问问清楚。
接下来的仪式,是将瘦尸封入树干。
此刻,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转到不远处一株大银杏树上,苏宏才发觉,那株大树的树干上被贴了一块黑布。
他见有人将黑布掀起,树干上顿显一个圆洞,俨然事前已被凿开了。随后另一人将那具瘦尸麻利地装入树洞内,塞满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