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转过头,看到来人时神情一软:“侯爷。”
孟光朝握住她的手,无声一笑:“我就知道你又来了这里。”
其实孟光朝心里有点打鼓。
虽说这么多年来,妻子对着孩子们时,总是笑着说起长女云嫦,但是等到只有她一人时,又是另一个模样。没想到今日她竟然会对着牌位说起云娴的事情,眼角眉梢间不似从前那样哀怨悲伤,更像是跟女儿话家常说心事一样,或许,她真的看开了许多。
田氏的情绪很平和,声音尤其温柔,像是怕吵到谁似的:“这段日子为其他几个孩子操心的太多,总不好冷落了大女儿,叫她误会做母亲的忘了她。”说着,她轻轻地将牌位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孟光朝轻笑:“你真怕她误会,还让她入云娴的梦?你就不怕她吃味儿?”
田氏笑了:“吃味儿那更好,最好是闯到我的梦里来,也不能总是我对着她说一通,她却从不给我什么回应吧。”
孟光朝确定她今晚没什么异常,一颗心也放了下来。两人陪着云嫦说了会儿话,一起回了房间。
田氏晚上等了很久,之后又一直跟云嫦说话,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很累了。
刚一进房间的时候,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味道。
“侯爷,是您身上的味道吗?”
孟光朝是沐浴更衣了的,穿的都是府内的常服,此刻一脸莫名:“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他看了一眼尚未掩起来的房门,笑道:“是不是外头哪里传来的?”
田氏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走过去将房门关了起来。
她又嗅了一下,刚才那种奇怪的香味已经消失了。
孟光朝已经走到屏风后头宽衣解带,田氏脱掉身上的披风,过去帮他脱衣裳。孟光朝看着面前为自己宽衣的妻子,脑子里忽然就想起她年轻时张扬跋扈活泼灵动的模样。那时他身负重任,只能暂时放下一切心无旁骛。看着她伤情的模样,也只能狠下心不去理会。可没想她屡战屡败,越挫越勇,这世上哪一个男人能抵挡这样鲜活的爱恋?
万幸的是,他这一生没有错过她。
可也是他,在她原本鲜活的心头划下了最深的一刀。
孟光朝双臂忽然缠上田氏,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娇娇……”
“侯爷……”
孟光朝忽然打横将她抱了起来,直接往床铺上去。田氏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热情,一时之间没能招架得住,入睡时已经是精疲力尽。殊不知,这一番香闺之事,被人在外面听了个全,直到风停雨歇,那黑影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然这一觉,田氏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面的画面乱七八糟,十分混杂,甚至会让她在某一瞬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她的故事还是别人的故事,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母亲……”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前面的迷雾中传来,田氏一惊,然后不由自主的往前冲,挥动着双臂试图驱散迷雾,极力看清楚到底是谁再喊她。
忽的,面前忽然掉下来一个绳套,在她惊愕的片刻,绳套仿佛活的一般直接套住了她的脖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将她吊了起来!
窒息逼仄的感觉迎面扑来时,迷雾忽然消散,也露出了前方的人。
孟云娴和她一样,也被掉在一条绳子上,两人彼此看着对方死命挣扎。
“云娴——”田氏惊坐而起,黑暗自四面八方将她包裹,眼前一片黑暗,一丝光都看不到。
孟光朝睡得死沉,连身都没翻。
田氏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她抖着手去拉扯床头的铃绳。
铃绳一直通往张嬷嬷的房间。田氏犯病最厉害的几年,夜里时常惊醒,若是夜灯意外熄灭,眼前便会一丝暗光都看不见,情绪一度崩溃。所以张嬷嬷都是宿在房里的屏风外侧的,但是孟光朝不喜屋内有旁人,也更愿意亲力亲为的照顾田氏,所以张嬷嬷就回了自己的房里宿着。以防万一,孟光朝还是给田氏装了一条铃绳,只要拉扯绳子,挂在张嬷嬷房中的铃铛就会响起来。
不稍多时,张嬷嬷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她唯恐又是田氏梦到了云嫦小姐,侯爷也应对不来。可是等到她冲进来的时候,却发现侯爷一反常态的酣睡,夫人也并未显得多神色慌张,反倒冷静的让她过去。
房里的夜灯早就熄灭了,张嬷嬷转身就要重新续上:“夫人莫慌,等奴才将灯火点起来夫人就能瞧见东西了。”
“等等。”田氏极其冷静的呵斥住张嬷嬷。
张嬷嬷动作一顿,万分不解:“夫人……怎么了?”
田氏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的让自己冷静。她摸索着伸出一只手来:“先别点灯,我此刻看不见东西,你来扶一扶我。”
张嬷嬷不明所以,过奖田氏搀扶下床。
田氏抚着她的手臂站稳,弯腰摸索到床边轻唤孟光朝。张嬷嬷渐渐看出端倪来——侯爷向来紧张夫人的,若是晚上夫人哪里不安生,侯爷一定是第一个先醒过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扯了她房里陪寝的原因。
“侯爷今儿个是累了吗?怎得睡得这样死沉?”
田氏摇晃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直起身子:“侯爷平日里也有亲热之举,然今日格外孟浪,事后也比平日更加精疲力尽。”她忽然话锋一转,冷冷道:“今晚的香有问题。”
张嬷嬷闻言,赶紧道:“夫人的香是御医混了药炼制而成,气味微薄特殊,凝神安息,珍贵非常,老奴就算有一万个胆子都不敢随意触碰啊。”
田氏没说话,摸索着走到燃香的位置,让张嬷嬷揭开盖子。
张嬷嬷:“夫人,要不然先点点灯?”
“不必,把香炉拿起来我闻一闻。”
张嬷嬷依言照做,田氏稍微凑过去嗅了一下,立马皱起眉头。张嬷嬷赶紧盖上盖子。
“方才傍晚何人进过房里?”
张嬷嬷细想了一下:“今日三小姐说二小姐要晚一些回来,又说二小姐害了病,夫人因为担心一直没有回房,后来得知二小姐今夜不归,便直接去了佛堂,一直到侯爷回府之前,奴婢都在房中打点,安神香是奴婢亲自去了放进去的。夫人也知道,侯爷素来不喜欢房里有旁人伺候着,只想与夫人单独说说话,凡事亲力亲为,所以奴才得知侯爷回了,便回自己房里了。”
可是孟光朝回房之后见她不在,算算日子猜出来她去了小佛堂,所以一并跟着去了。
那么对这个香动手脚的人,应当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你从后门出府,去常太医府上将人请来。”
常太医就是为田氏治病制药的御医。田氏出生后有眼疾,除了鲁国公府的人知道,就只有常太医知道了。之后与孟光朝成亲,也曾坦白此事,孟光朝自己丝毫不介意,唯恐事情传出去,有人对她有什么非议,平白添些烦恼,索性遵照她的意思,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情,平时也小心谨慎的很。
常太医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田氏披着孟光朝的外衣去了他的书房,将香炉给了常太医,让他闻闻这香。
常太医钻研片刻,神情渐渐复杂。
原本用来安息凝神的香上,又混入了一些男女之事上助兴的药。
张嬷嬷脸色一白,不安的看着田氏。
田氏的反应极快,她对着常太医淡淡一笑,也不扭捏遮掩,只道想与侯爷多多维系夫妻关系,讲究一个阴阳协调。只是如今到底不比少年时刻,所以才冒然用了些别的香。请太医来,主要是想知道,这香与田氏的安神香混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田氏面不改色的应变,让张嬷嬷找回了几分神智,赶紧顺着田氏的话说下去:“是是是,常太医,我们终究是着紧侯爷和夫人的身子,今夜不过用了一次,夫人便睡不好,时时发梦,若这里头有什么相克的药性,我们立马就换了。”
常太医明显有些不高兴:“夫人若真的担心,就该先问清楚再用。夫人的安神香并非一般的安神香,乃是混入了治夫人眼睛的药香,更注重安息凝神,夫人唯有夜里睡得好,合理饮食,方能缓解病症。无论是何种助兴香,都是刺激,会领体内精神亢奋龙精虎猛,即便不懂药理,从作用来看夫人也该知道二者相克,怎么会这样糊涂!”
他多年为田氏诊治,是用了心血的,光是制这种香就耗损精力,结果患者自己胡闹,如何不生气?
田氏连连赔不是:“今儿个就换,往后也不用了。”
常太医多少也懂得这些侯门后宅的事情,田氏三十出头的年纪,虽说早已经过了一般女子孕育子嗣的年纪,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只是需要更加谨慎小心。田氏是不是还有怀孕的打算常太医不知道,但是最起码的嘱咐还是要有的,他最后告诉田氏,若一定要用,也最好不是田氏用药,可以让侯爷多饮鹿血等大补之物,也能达成所愿。将相克的香料混在一起的做法,万不能再有了。
客气的送走了大夫,田氏的脸色冷了下来。
张嬷嬷立马跪下:“夫人,奴婢真的冤枉,这真的不是奴婢做的。那药性相克,夫人不过一个晚上便睡不安稳,这人是要害夫人啊!”
田氏坐到椅子上,忽然道:“你真的觉得,这人是为了害我吗?”
张嬷嬷这会儿再怎么也不敢继续糊涂了,她接连办了蠢事,不敢再让夫人对自己失望,此刻便冷静下来思索这件事情。
有人往夫人惯用的香里投了男女助兴的香,从最直接的做法来看,是要让夫人与侯爷成好事,但从长远来看——
张嬷嬷一惊:“莫非、莫非此人是想让夫人再次有孕?”
田氏冷冷的笑了一下。
张嬷嬷遍体生寒。
“先时我曾让你去打探王氏老夫人的口风,还没有结果吗?”
张嬷嬷:“夫人难道怀疑是王氏又动手了?老奴这几日的确有意向王氏套话,可是王氏只要一提到郑氏,便是咬牙切齿十分不齿。可如今二小姐有夫人和侯爷的看重,就连韩老夫人都不敢再挑刺,王氏就更加没有立场。”
“老奴只打听到郑氏是自报家门找上王氏的,当时王氏丧子之痛未过,本就孤身一人十分可怜,忽然来了一个姑娘愿意为她养老送终,又熟悉自己的儿子,时常宽慰她,她曾一度将郑氏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由此可见,郑氏对王氏也是真心相待。所以之后郑氏勾上侯爷这条线,才会让王氏深恶痛绝。”
田氏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云娴是郑氏的女儿,郑氏自戕而亡,她回府后便没有生母,最大的希望,便是依靠我这个嫡母。你说,若是我此刻有孕,第一个被影响的会是谁?”
张嬷嬷被点醒:“是、是二小姐!”
没错了,若是夫人此刻再次怀有身孕,自然要集中精力养好身子,别说是二小姐,恐怕连四小姐小少爷都无暇顾及,更会在第一时间提醒所有人一件陈年往事——当年侯府失去大小姐,夫人失去第一个孩子悲痛欲绝,郑氏的从中作梗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入门之后缕缕作妖,闹得家宅不宁,才让夫人在孕期心神大乱,气血两亏,备受刺激后产下死胎。
所有人在精心照顾夫人的同时,都会对二小姐防备起来。
她始终是郑氏的女儿。
当年郑氏便厚颜无耻的与有孕在身的田氏争夺侯爷的宠爱,反遭侯爷厌恶。
所有人都会猜忌,若是田氏再度有孕,谁知道孟云娴会不会与这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争夺起田氏的关注与宠爱?
张嬷嬷在田氏的提示下抽丝剥茧,渐渐地明白过来——这人看似是在对田氏下手,实则针对的根本就是二姑娘啊!
非但如此,方才常大夫也十分隐晦的指出,田氏几番生育,虽然说再次孕育子嗣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会比之前更加困难,要更加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田氏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
张嬷嬷想都不敢想事情会被闹成什么样子。
田氏的食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此人的用心,着实歹毒。”
张嬷嬷看着田氏:“夫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田氏的眼神冷冽:“府里有别人的眼线,也住着一些有旧怨的人,这一时半会,我也猜不出下手的人到底只是因为自己的私人恩怨,还是另外与人勾结。若是此刻将事情捅破了,兴许就会打草惊蛇,让那些刚刚放出网的人及时收起自己的狐狸尾巴,不知道下一次出手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何时才能把这些想不通的地方全都查清楚。”
张嬷嬷若有所思:“那夫人的意思是……”
田氏弯唇一笑:“既然对方都将东西送上门了,我们也只能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往后每日多检查一道香炉,除了香炉之外,其他地方也要更加留心,若有异常之处,不要声张,先告知于我,再作处理。”
“那侯爷那一头……”张嬷嬷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来人歹毒,万一伤害到夫人,她们如何向侯爷交代?
田氏微微扬起下巴:“既然做戏,就做全套。”
第90章 突破
孟云娴第二日是直接从淳王府去监学寺的。
昇阳与昇平两位县主有自己出行的安排,周明隽也如他所说的忙碌,早早地离开王府,只给孟云娴留下了一辆安排好的马车送她去族学以及一碗温度刚好的汤药。
孟云娴还在咳嗽,但精神已经大好,没了前几日的闷闷不乐。看着绿琪前前后后又提了十几包药,她小脸一拉:“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