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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这是再一次逃跑。荆轲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自己何以总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里不再那样抑郁了,朝曦影里,放马疾驰,有着一种急于开拓前途的兴奋。
    这一带他从未到过,可是他无心浏览沿途的景色。晓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见一条大河,向路人动问:“这条河何名?”
    “这是南易水,又名两色河。”
    “啊,易水!”他又惊又喜,“到了燕国京城了!”
    “还早。”路人告诉他,“要过了中易水,才到燕国京城。”
    “这样说,还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国河,出穷独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着,热心的路人,为他指点古迹:有“将台”,是燕昭王练兵的地方;“仙台”,燕昭主求仙之处;“候台”,周武王在此筑台以占天象,其后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筑聚乐台。
    一切的古迹,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内;一代雄主,死后的声名犹在。荆轲心想,燕太子丹会不会成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谁是他的乐毅?
    他又想到,这疑问其实可由他来解答。燕昭王的伟绩,是来自魏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赵国的剧辛,帮助他创造的。要问燕太子丹,能不能成为第二个燕昭王,先要问他是不是第二个邹衍、剧辛,或者乐毅?
    意会到这一层,荆轲的雄心,陡然高涨,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形容的庄严感觉。当他渡越南易水,舍舟登岸时,他仿佛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样,有着无限的亲切之感,但也有无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国于富强之境的责任,隐隐然担负在双肩上面了。
    于是,他开始感到他的身份十分尊贵。原来准备一到燕国,便去拜访太子丹的计划,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礼贤下士的诚意,一定会派人在注意奇才异能之士,也一定会发现他的踪迹,登门求教。否则,他宁可埋没,不必自荐。
    然而有件事却不易处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简怎么办?这是一块进身之阶,但也是受人之托,必须得尽的义务;不想用它为进身之阶,是自己的事,受人之托,总得有个交代,却是做人起码的道理。
    不费什么手脚的一回事,此时却成了极大的难题,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块竹简,又细细看了一会儿。那是一张药方——他不太懂药性,只知道其中有几味药,具有剧毒。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张开列着毒药的药方,托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转交另一个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动,也实在诡秘得很。
    由于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决定到了燕国京城,先弄清这张药方的作用再说。
    策马疾驰,近午时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过。不久,便到了燕国京城。
    城不大,但墙垣高大坚固,形势相当雄壮。荆轲自南门进城,缓缓策骑,闲闲浏览,一直往闹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么事。荆轲不由得勒住了马,俯身向正在翘首观望的一个路人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外乡人?”
    “是的。初临贵国,不谙礼俗,请多指教。”
    “那你快请躲开吧!”
    “呃,”荆轲要问个清楚,“为什么呢?”
    “唉!”那人面有惭色,“敝处民风强悍,子弟失教,不说也罢。”
    既有难言之痛,荆轲便不肯多问,放开了马缰,刚走得两步,那人抢上前来,抓住了嚼环。
    “请听我一句话,不必再往前走!”
    荆轲刚要答话,只见前面一阵大乱:人群四散,视界显豁,他看到一个生得异样雄壮的少年,挥舞着一把钢刀,正在追逐一个中年汉子。
    怪不得说“子弟失教”。但是,一个强悍的少年,如此横行,竟无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议了。心念动处,侠气大发,他毫不考虑地跳下马来,把缰绳往劝他躲避的那人一丢,迎面向那中年汉子走去。
    终于晚了一步。一声凄厉的嘶喊,中年汉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还不肯饶他,跳起来又是一刀。
    正作势欲下时,荆轲已赶到他面前,用极冷峻的声音说:“住手!”
    少年的视线向下注视着中年汉子,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看。荆轲屹立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便这声色不动,反倒像蕴蓄着一种强大莫测的力量,把那少年震慑住了。
    于是,荆轲投以抚慰的眼光,谴责中含着友爱,并有一种代为担当的意味。这使得杀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静——那只举着钢刀的手,慢慢地,软弱地垂了下来。
    荆轲微微点一点头,仿佛示意他等待。然后,他俯下身去看视那被杀伤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见骨,创口的皮肉翻了过来;再看他的脸,色如金纸,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咧着嘴,只会吸气,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
    这样流血不止,不久就会送命。荆轲抬眼看了看,想找人来帮忙救伤。
    那些路人原来畏惧少年的凶悍,怕受误伤,四散奔逃,这时已都站住了脚在观望。有些人在替荆轲担心,因为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那少年只从他背后一刀,便可劈开脑袋;但是,他们怕那少年,不敢对荆轲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对荆轲是有信心的,他们认为杀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们懂得荆轲的眼光,并且有那热心而胆大的人,走了上来。
    “得赶快找医士。”荆轲很快地说,声音仍是十分清晰沉着。
    “是的,是的。”有人说,“多亏你救了他。”
    同时,有几个壮汉合力抬起受伤的中年汉子——他,尽力转过脸,投荆轲以感激的一瞥。
    围观的路人一分为二,有的跟着伤者去了,有的在当地围着荆轲和杀人少年。看荆轲是用钦佩的眼光;而看杀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和想得之而后快的感觉。
    于是杀人少年宽广的胸脯起伏着,嘴唇闭得更紧,同时把头慢慢抬了起来。
    这又要出事了!荆轲赶快把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轻轻一按,问道:“你姓什么?”
    少年尚未答话,旁边有人替他报名:“他叫秦舞阳。”
    “好名字!”荆轲赞了这一句,又问,“你知道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秦舞阳大声回答。
    “无故杀人……。”
    “怎说是无故杀人?”秦舞阳抢着分辩,“那该死的家伙,欺侮我的姐姐。”
    “哼!”人丛中有人冷笑,“他姐姐!”
    秦舞阳的脸色发白,由白转青,叫人害怕。荆轲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示意大家禁声,才转脸向秦舞阳说:“我是路人,管了这桩闲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没有杀人,罪不至死,听我的话,去受国法判决!”
    秦舞阳一愣,接着发怒地问道:“你凭什么叫我这么做?”
    “凭天下的正道。”
    “还有呢?”秦舞阳冷冷地又问,同时偷眼四觑,似乎在盘算,能不能杀出重围?
    荆轲知道他的心意,想飞起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刀再说。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就这踌躇的片刻,看到围观的人纷纷让路,同时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来了!”
    人丛中闪开了一条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者,正蹒跚地策杖而来。“又是谁闹事?”他问,声音苍劲得很。
    “是秦舞阳。把白七的脚砍坏了。”
    “你为什么不说白七调戏良家妇女?”秦舞阳厉声抗议。
    “调戏了谁?”老者又问。
    “我姐姐。”
    “噢。白七呢?”
    “送去医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着荆轲说,“多亏得他制住了秦舞阳,否则,一定要出人命。”
    “噢!”田先生很注意地看着荆轲。
    为了尊贤敬老,荆轲躬身自陈:“在下姓荆。”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点一点头,作为答礼。
    交换了这简短的寒暄,他们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荆轲看他,须眉皓然,但是说话的声音,和那双蕴含着极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众对他的尊敬,可知是个有道之士。此来燕国,若想有所作为,这是一位必须结交的长者。
    而同样地,田先生对他,一面初识,也极欣赏。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豪杰,但从未见过荆轲这样子的气质——神闲气定,却隐隐然有着睥睨一切的傲态,看他手无寸铁,却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恶少年秦舞阳,这份潜在无形的力量,令人难以测度。
    于是他说:“荆兄请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来请教。”
    “是。”荆轲向秦舞阳平静地看了一眼,挤出人丛。
    “舞阳!”田先生用一种老祖父告诫顽劣的孙儿的姿态说,“你可知罪?一个人立身处世,为何要叫人人侧目,避之唯恐不速、不远?”
    秦舞阳不答。
    “说呀!”
    “别人自己要躲,管我什么事?”
    “诡辩!”田先生大喝一声,“若非你动辄拿刀杀人,别人会躲开你么?把刀给我!”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那把钢刀递了出来。有人接了过去,代田先生拿着。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若是平常殴斗,我还有个担待;如今你伤了人,不服国法,那还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话在荆轲一听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讲国法,实际上会替秦舞阳打点,让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荆轲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负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拧了,不容易扭得过来。
    幸好,秦舞阳倒也硬气:“他娘的什么国法!我不怕。”悻悻然骂了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着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围观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着秦舞阳的背影,显得很满意似的。然后,他回过头来,向荆轲招呼:“荆兄,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辱蒙宠召,敢不如命!”荆轲答了这一句,回头去张望。
    “足下的马在那里系着。”替他保管马匹的那人,抢出来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荆轲自我介绍:“我叫高渐离。”
    “啊,幸会、幸会!”荆轲高兴地笑着——那在他是极少有的表情,“久闻燕市高渐离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让我饱一饱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为接口说了这一句,又问,“听口气,荆兄是初临敝地?”
    “正是慕名来游上国。”
    “上国,是的,上国!”田先生闭上了眼,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忆往的神情,想来是在回忆燕昭王的时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陈迹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请吧!”
    “好,好!渐离,你也来!”
    于是,高渐离替荆轲牵着马,追随着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阶登堂,重新见礼,荆轲这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从高渐离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称田光为先生,虽无官职,却享大名。
    刚刚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渐离一桩差使:“渐离,烦你到鞠太傅那里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阳。”
    “是。”高渐离问道,“如何措辞?”
    “秦舞阳尚未成年,兼且父母双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语气说,“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导之以正,不失为国家可用之才。我的话,你可理会得?”
    “我理会得。是请鞠太傅转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阳。”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说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际,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师傅,他自然会作安排。”
    “是。”高渐离起身,又说,“见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来复命。只是——”他拿眼看着荆轲。
    “好,好!你去吧。这里的贵客,我自会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荆兄,你我明日再叙。”
    “请便,请便。”荆轲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请别忘了,携筑俱来。”
    “不会忘。”说着,高渐离作别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于下方,将他身边的席子拂了拂,说:“荆兄,请在此坐。”
    于是,在客位的荆轲,移到田光的身边,促膝而坐。起先,他还有些矜持,但田光的神情十分亲切自然,使得荆轲在感觉上非常舒服,于是谈锋也更豪健了。
    他谈一路的见闻,谈列国对于强秦的恐惧和痛恨,也谈他自己的见解,田光那么大的年纪,一直兀坐倾听,毫无倦容。这使得荆轲有着极深的感动。
    只有一样不好。他从晌午打尖以后,水米不曾沾牙,这时又饥又渴,而田光既不设饮,又不具食,把个荆轲饿得饥肠辘辘,只不便开口索食。
    而田光仿佛根本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问,纵谈世事,几乎已到了午夜。荆轲饿得头昏眼花,额上直冒虚汗,同时却又不能不极力应付谈话,越发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谈中的空隙,开口告辞:“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该安置了……”
    “不,不!”他的话没有完,田光便抢着打断,一手捉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驱倦,让我再好好请教。”
    这一谈,又谈了许久。荆轲再一次告辞,仍旧为田光极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荆轲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转念一想,既已到了这地步,索性拼着挨一夜的饿,作个通宵长谈,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一起了这赌气而又略带恶作剧的心思,说也奇怪,腹中反不觉得怎么饿了。整顿精神,重拾话题,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就这时,出来一个僮仆模样的人,凑在田光耳边,才说了两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万分地失声喊道:“啊,啊!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贵客尚未进食。快,快,快设杯勺!”
    荆轲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从未遇见过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么说才好,唯有微笑不语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为养生之道,以致忘了为客具餐。荆兄,你不以为我是有意慢待吧?”
    “哪里的话。得接长者的芝颜,食德已多。”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真个觉得好笑?荆轲听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着笑了一阵。
    食案就在田光苍老如霜天鹤唳的笑声中,抬了上来,有酒有肉,可算盛馔。田光以一盂热汤相陪,很殷勤地劝荆轲努力加餐。
    哪知他饿过了头,反丧失了食欲。但这一来,也更显得他的从容优雅。一面吃,一面谈。到了夜深,田光派个人持着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开了门,交给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荆轲在床上就动了游兴,但随即想到高渐离要来,特别是想到高渐离的筑,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乐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难得一闻,万万不可错失。
    因此,起床漱洗,进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闲坐,静等高渐离携筑来访。
    这样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盘算盘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渐离开始,一路往下回忆,想到秦舞阳慑服在他的镇静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钦敬的眼光,不自觉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径,一定已为燕人在热烈地谈论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一个非常好的表现机会——慢慢会传到太子丹耳朵里,高车驷马迎入东宫。而况还有田光——
    一念及于田光,他随即联想到饿得发昏的那份窘况;但此时回忆,却是充满了得意,他觉得自己养气的功夫,确有进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种境地,都会无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并且忍得很漂亮,行若无事,不躁急,不矫饰。他想,田光该会欣赏他的风度。
    然而,他又不免怀疑。田光虽老,耳聪目明,怎会昏聩得忘掉为特地邀来的宾客具餐?而且,当时腹如雷鸣,他也不至于会听不见。然则是听而不闻么?若是如此,又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段笑谈。他打算等高渐离来了,要说给他听,相与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黄昏,始终未见高渐离的踪影;而且,田光也没有派人来招呼。这是不合情理的。他虽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丢开了。他猜度着,其中一定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内。譬如,他们忽然都有了突发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时照顾不到他,也是有的。
    于是,他拿了钱叫店家沽酒割肉,在灯下看着吕不韦门客所著的《吕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梦乡。
    再下一天,他估量着高渐离一定会来,仍在旅舍等候。结果,依然如昨。这一下,荆轲心里有气了——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觉;同时,极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压了下去,直至消失。
    气是消失了,疑惑却还要求个水落石出。高渐离不来,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宾客,好歹该有个交代。这样子为德不卒,决不似年高德劭的长者行为。
    一想到此,荆轲感到事情不妙,觉得自己该有个打算,打算一个退步。第一着是先把情况打听个明白。
    于是,他闲踱到前廊,进门那间屋子中的旅舍主人,老远便站了起来,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请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闲谈的汉子介绍,“这位就是日前制服了秦舞阳,救了白七性命的侠客。”
    “哦——”屋中顿时出现了一片嗡嗡之声,同时都表现出敬仰优礼的姿态,让出上位,招待荆轲。
    他以谦逊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后,又推让了一会,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显拘谨,心里微有不安,便即说道:“各位请照常谈话。荆某观光上国,正好从各位的高论中,领略此间的风土人情。”话是这么说,但原来的气氛,实在已被他这位不速之客扫除了。大家都拿他作个对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这在荆轲,自然应付裕如;可是他想从别人口中打听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却是落空了。
    暮色渐起,人群散去。最后只剩下荆轲、店主人和另一个浓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汉。荆轲请教过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说得一口极浓重的齐鲁口音。
    “嘿!姓荆的,”武平一直不曾开口,开出口来粗鲁万分,“俺请你喝个酒。喝不喝?”
    “怎么不喝?”荆轲欣然答应。
    “好,你等着!”武平在他肩上使劲一拍,借势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店主人原以为武平不谙礼数,过于鲁莽,怕荆轲心中不快。见他这个样子,方始释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养,但仍旧为武平作了解释:“这姓武的朋友,不会说话,心是好的。”
    “质直淳朴之士,近年是难得的了。”荆轲这样回答。
    “像足下这样和易近人,也是很难得的。”
    荆阿笑笑不作声,心想,我的长处就只是“和易近人”么?不过有这项长处也不坏。到处可以结交朋友——朋友是越多越好,特别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以后,他越发感到意气之争,有百害而无一利,非浪迹天涯,待价而沽的策士应为。
    这样想着,他决意要交武平这个朋友。因而他问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为业?”
    店主人作个诡秘的微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武平来了,左手提一葫芦酒,右胁下挟一条极肥的黑狗。他放下酒葫芦,把那条狗提得高高的,得意地说:“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就数狗肉好吃。店主人咽了口唾沫,极口赞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贵客的福了。”
    “只是没有好酱。”
    “我有,我有。”店主人说着便撸撸衣袖,走向设在廊前的土灶,“我来烧水。”
    荆轲不便坐视,准备脱了长衣,也去帮忙。武平一见便大声说道:“你别动!替俺好好坐着。你不是干这个的,别来瞎起劲。”
    荆轲知道,说任何客气话,在武平都不会欣赏的,倒不如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袖手旁观。
    这时,他才发觉,武平原来以屠狗为生。那么一条雄壮的狗,在他手下,只是听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净了血,朝汤锅中一丢,煺了毛,再拎起来,狗身上还有极细的毫毛,这也有办法,就地烧起一把麦秸,把那条狗滚转着烧光了细毛,然后剖肚开脏。
    武平伸手进去一掏,掏出一块红紫斑斓,夹杂着创口新肉样的那种粉红色的东西,难看得令人恶心。荆轲一见,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玩意不能要。”武平说,“怎么说‘狗心狗肺’?便是这样子。”
    说完,武平丢掉肺和肠子,其余的内脏连同狗肉,一起洗刷干净,一半下锅煮,一半就在火上烧。霎时间,搅得满院子异香扑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来探视。
    也有那想一快朵颐的,拿出钱来要分割一块。武平却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块塞到别人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这一来倒让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里了,逡巡之间,散了个干净。
    等锅里的肉焖得差不多了,武平用两个瓦缶盛了起来。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酱和酢,还有蒜泥、韭叶、红椒,一一安排停当,肃客上坐。
    “实在受之有愧。”荆轲举酒相敬,“一见如故,我也不作客套。来,干了!”
    店主人不善饮,浅尝即止。武平把一碗烈酒,喝得啯啯有声,涓滴不留,然后埋头大嚼,直待啃完了一只狗腿,才抬头看着荆轲。
    这样一点都不知含蓄地看人,就是善于养气的荆轲,也不免有些发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问道:“武兄,可是有话说?
    “俺问你,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这问得太率直了。荆轲愿意交武平这个朋友,曾想到据实答复;但他的真意不愿让店主人知道,所以话到口边又做更改:“我早说过,只为观光。”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说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若遇着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盘桓盘桓。”
    “这一说,你带的钱不少?”
    这话在荆轲听来刺心,他闪避着问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费解。”
    “这还不容易明白?有钱,就有有血性的朋友。”说完,哈哈大笑。
    揶揄得好!荆轲在心里说,但是,他也不能不驳他:“武兄,只从你自己来看,你的话就错了!”
    “噢。”武平止住了笑,“俺倒不懂了!”
    “这还不容易明白?”他学着武平的话说,“想来武兄不过以屠狗为业,说得率直些,是引车卖浆一流人物,然而,”他伸双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凭我荆某这双傲视王侯的眼,敢说你就是一条血性汉子。武兄,我交你这个朋友!”
    一句话把武平说得瞪了眼,然后黄豆大的泪珠,从他那铜铃大的双目中滚滚而下,鼻子里也吸溜、吸溜有声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惊。同时觉得如此一个梢长大汉,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觉,所以,原来想问的“好端端哭什么”这句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了。
    “俺心里难过。”泪流满面的武平,断断续续地诉说,“俺在临淄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错。他娘的狗官要抓我,一逃逃到这里,流落他乡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样。谁知道我有血性?谁愿意拿我当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着莱菔似的一只食指,指着荆轲,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动,“嗨!”他抗议着说,“这你又不对了,难道我没有拿你当朋友?”
    “你也是。不过,不过——”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节下交如荆轲的,却是第一个,无奈他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气得自己狠狠打着头骂,“这个死笨脑袋!”
    “武兄!”荆轲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说。我跟这位贤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胸说。
    “对!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荆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给你。”
    于是,荆轲也垂泪了,心中激荡,恨不得抱着武平痛哭一场才能满足。
    荆轲喜交游,朋友极多,上自公卿,下至贩夫,细细数去,像武平这样一见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还是第一个。虽然他对武平并不像武平对他那样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温暖了。
    可是,另一面,却似乎“冷”得太离谱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后倨?高渐离更令人费解,难道凭“荆卿”的名声,竟不值他一顾?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
    这些都还可以暂时不问,但眼前一个现实的难题,不能不叫人着急——他的盘缠已用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宿泊的费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话交代否?若是没有,该有个打算;光是付这几天的费用,力量还够;拖延日久,可就难以脱身了。
    这样想着,他忽又生了烦恼。凭自己可以致一国于富强的才具,竟连最起码的生活都在发愁,实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当他这样抑郁难宣时,窗外闪过一条人影,接着出现了叩门的声音。开开门来,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的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个朋友。”荆轲随口回答。
    “噢。”店主人问,“令友是怎么一位人物?告诉了我,我好交代门口注意,免得错失。”
    于是荆轲只好说了高渐离的名字:“也是新交。还不知这位高兄的为人如何。”他解释所以等待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筑,天下无双,渴思一聆;只是,怕成虚愿了。”
    “怎么?”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约了第二天携筑见顾,至今不见踪影。”
    “这好办。”店主人说,“高渐离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难寻访,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
    “不必,不必。”说实在的,荆轲此时没有顾曲的雅兴,他关心的是田光的态度。
    主人点点头,深深看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荆轲。他发觉自己的态度在别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渐离,又知高渐离不一定会来,然则这样枯坐守候,算是什么意思呢?
    发觉了错误,他立刻改正,站起身来说:“真个是好天,我该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来访,请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
    “好,好。我叫人替你备马。”
    店主人起身而去。荆轲静下来想一想,决定去拜访田光——照规矩,田光应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无表示,这就失礼了。对失礼的人,却又去登门求教,是件有失身份的事;无奈有求于人,说不得只好将就一下。
    于是,打听好了田家的地点,策马而去。来过一次,隐约记得,很顺利地找到了。
    叩开了门,应接的人,正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汉子。“拜烦通报,说荆某请见田先生。”他下了马,一手扶着马鞍说。
    “请稍待。”
    那汉子走了进去,很快地便回了出来。荆轲只当要肃客入门,系好了马,迎上前去;不想那汉子当门而立,竟似挡拒的模样。
    “田先生身体不适,请足下改日下顾。”
    声音是冷冷的,与初见时笑脸迎人,大不相同。荆轲大怒,但怒在胸中,脸上仍是一团和气。“既如此,请为我代道问候之意。但愿田先生早日康复。”
    说完,他拱一拱手,解下了马,徜徉而去。
    轻扬马鞭,款段闲行的姿态倒是十分潇洒的,而荆轲心里,却如火炙一般难受。这是自取其辱,他想起《易》中的一句话:“吉凶悔吝生乎动。”真不该冒动的。
    但是这一阵难受过去以后,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田光这样冷淡,明明是有卑视的意味在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自己有什么劣迹落入他的眼内,叫他改变了整个好印象?
    于是,他很冷静地自省,反复思量,并无失德。除非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有大言欺人之嫌,然而这也是英雄常事;或者有人看出他对盖聂有忌惮之意,在田光面前弄舌,以至于叫他轻视自己?
    想想也不会。第一,不会那么巧,偏偏有人就识得他,偏偏此人也从榆次到了燕市,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进言的机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算田光知道了他与盖聂论剑这段经过,也应该知道“见小敌怯”的道理。若是不懂这层道理,田光又何足贵?
    想通了这些,他倒释然了。反正问心无愧,随便田光怎么样,只不再打算对他有所希冀就是了。
    “荆大哥,荆大哥!”突然间有人大喊。那声音入耳是陌生的,但稍一停顿,他就辨出来是武平在喊。
    “噢!”荆轲满心欢喜地勒住了马,回头招呼,“武兄弟!”
    “俺去找你了。”武平奔了上来,拉住马头嚼环,咧开大嘴道,“说你出来瞎逛逛。俺想,要逛总在闹市,破着工夫去找,没有找不到的。可真的让俺找着了。”
    “你真聪明。”荆轲一面下马,一面打趣他说。
    “荆大哥,你这话俺可不佩服。说俺有血性,倒是真的;说俺聪明,那不笑掉人的大牙?俺活到今年二十八岁,就从没有人夸过俺聪明!”
    这一说,荆轲倒不便再拿他取笑了。“武兄弟,”他诚挚地执着他的手说,“我有句话,你别见气。你少读书,有些道理不明白。你要能读一读老子、庄子,你就知道你聪明在什么地方。”
    “俺真的聪明?”武平拿他那双大手,乱搔着蓬蓬如茅草般的头发,露出那又高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的笑容,怯怯地说,“荆大哥,求你给我讲一讲,俺到底聪明在什么地方?”
    “好,你我找个地方先吃午饭,我讲给你听。”
    就近找了家卖食物的摊子,两人在萧疏的低棚下坐下,沽了一角酒,就着麦饼,且吃且谈。
    “怎么说是你聪明呢?就为的你‘破着工夫去找’那句话。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也许有,可遇而不可求;偶然一遇,便以为世上凡事都可坐致,到头来必然一事无成。你那破着工夫去找,看来是笨了些,其实是最切实的,花一分工夫,有一分收获,所以说‘大智若愚’,越是聪明的人,表面上看起来越笨,那就是你的样子。”
    武平似懂非懂,但是荆轲确是出于真心在夸奖,却是他所能领会的。“荆大哥!你说得俺这么好!”他端起了酒碗,刚送到唇边,忽然发觉,酒就剩这些了,于是,他把酒碗摆在荆轲面前,“荆大哥,你喝!”
    荆轲知道这非喝不行,然而他也实在不忍自己一个人独享,便喝了些,把酒碗塞到武平手里:“一人一半。不许跟我再推来推去的。”
    “是,俺听你的话。”
    “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荆轲心里觉得他跟武平的距离更拉近了一步,便问,“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不知道田光先生?”
    “俺不认识。”武平摇摇头,“多说他喜欢给人帮忙,俺可没有求过他。”
    “嗯。”荆轲又问,“还有个人。高渐离你可知道?”
    一听这话,武平顿现兴奋之色:“怎么不知道?俺认识。他也是个喜欢交穷朋友的人——不,实在说吧,他也是个穷小子,这跟俺才交得上朋友。”
    “这几天你遇到他没有?”
    “好久没见了。怎么,荆大哥要找他?俺到他家去找。”
    把高渐离找来问个究竟,不失为揭破疑团,打开困境的好办法。但盘算了好半天,总觉得这好像有求于人似的,内心感到屈辱,便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的,荆大哥?”连武平都看出他有心事了,“可是有什么事为难?”
    荆轲不愿意瞒他,但也无法明说,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听听他的筑。”
    “噢。他那玩意儿,俺不懂,有人迷得不得了。既然你也喜爱,俺去找他来。他不能不卖俺一个面子。”
    “不必,不必。”荆轲摇手阻止,又怕他过于热心,真个把高渐离找了来,便又郑重嘱咐,“武兄弟,若是你拿我当个朋友,千万得听我的话。你不必去找高渐离,就见了他也不必提起我,明白吗?”
    武平实在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在他都无什么关系,他相信荆轲所说的都是对的,在他,只要听从就是了。因此,他恭恭敬敬地答道:“俺有数。俺不去找高渐离。见了他,俺也不提荆大哥。”
    “这就对了。”荆轲想了一下又说,“武兄弟,你别以为我有什么话瞒着你不说。只因时机未到,要说也无从说起,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你是我愿意交的朋友,此外不管什么人,除非他们来找我,我不会去找他们。”
    这不是荆轲负气的话,说得到,做得到,从此以后,索性放开一切,只在燕市闲游,随缘度日。但是,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他就必须要另打主意了。
    “荆先生!”店主人吞吞吐吐地,“你来了不少日子了,有句话,不知道我该当不该当说?”
    “尽说无妨。”
    “小店本钱短……”
    “噢!”一听这话,荆轲便不必让他再说下去,打断了话,表示歉意,“这是我的不是。请核算账目,即当如数奉上。”
    付了账,所余无几。原以为田光会为他作东道主,到现在来看,已是毫无指望。荆轲心想,早走为妙。但是,对武平怎么个说法呢?
    情感是一种负担,情感越深,负担越重,到负荷不了时,唯有先从你肩上卸下来再说。在通宵苦思,无法解决之时,荆轲终于走了一条他不愿走的路——不告而别。
    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榆次,第二次在邯郸,第三次在燕市,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做,但是,情势所迫,舍此别无善策。
    有是有一条路子,用徐夫人托交的竹简作敲门砖去见太子丹。然而,他不愿意这么做,宁可高蹈,不可迁就。
    当然,徐夫人的竹简,是要做一个交代的。他决定托武平送交田光转呈,同时也可借这机会向田光告别。
    于是他也作了一通书简,连同徐夫人的原物,一起封好,把武平找了来,郑重嘱托,在第二天上午送交田光——那时,他已走出数十里地去了。
    但是第二天他变了主意,觉得还是不要跟武平见面的好。于是先到槽头上牵出马来,然后到柜房中与店主人作别。
    “多日来备承照拂,万分心感,特来道谢,辞行。”
    “怎么?”店主人依依不舍之中,并有些惊惶之意,“忽然之间,说走就走。莫非是我有何不到之处,叫你见气了?”
    “决无此说。”荆轲很恳切地答道,“实在早就该走了,只因燕市风土淳厚,才多流连了些日子。隔个一年半载,一定还要作旧地之游。”
    “那么,此去何往呢?”
    “想往东面去看个朋友。”
    店主人踌躇了一会,提出要求:“无论如何,再留一日。容我为你饯行一醉。”
    “心领了。记下这一醉,异日来叨扰。”说着,他从身上取出预备好的竹简,交给了店主人,“还有一事,郑重奉托。等我那武兄弟来了,千万为我解释不辞而别的苦衷——我知道他必不放我走,硬生割裾而去,情所难堪,说不得我只好出此下策。另有书简一封,请他面交田光先生。”
    “对了!”店主人倒被提醒了,“是田先生派人把你送到我这里安置的。如今要走,少不得先要知会田先生一声。”
    “不必,不必。”荆轲摇手阻止,“我与田先生不过一面之交。行云流水,事过境迁,何苦执持?”
    说完,荆轲辞了出来,牵马直出大门,店主人紧跟着相送,再三叮嘱,“一年半载以后,重游旧地”的诺言,务必勿忘。荆轲也一再保证,只要抽得出工夫,一定要来探望他和武平。
    殷殷握别。迎着朝阳,径出东门——他只有一个概略的打算,东向齐鲁去看看机会,却并无特定的目的地;因此,并不急着赶路,信马所之,随意浏览。一面在心里不断地盘算,孑然一身,囊无多资,怎么样才到得了迢迢千里的齐鲁之地?
    中午找了处野店打尖。刚刚坐下,看见一骑快马,从店前蹿过,他的视力极好,一下便看出马上人是高渐离。本想追出去喊住他,但脚刚一动,念头又变,觉得毫无意味,便又安坐不动。
    吃饱了肚子,顺便买了一袋干粮,仍旧跨马前行。转过一个山头,只听唿喇喇的马蹄声。定眼一看,又是高渐离。
    他避开一边,并且微偏着脸,只准备让路,不打算跟他招呼。
    但是,高渐离已经过去了,却突又圈马回来,并且惊喜地大叫:“荆兄,荆兄,快请留步!”
    这一下,荆轲不能不勒住了马。等高渐离冲到面前,他拱拱手笑道:“幸会,幸会!”
    “真是个幸会,差一点又失之交臂。”高渐离喘了几口气,一手抢住他的马缰,“荆兄,快请回去!”
    这叫荆轲一时无从回答,怔怔地看着高渐离,似乎有些明白,却更为困惑——高渐离是特地来把他追回去的吗?如果是,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猜想不错。“幸好,你说了去东面,才有个准方向好找。否则,”高渐离笑道,“就太令人遗憾了。”
    “高兄!请明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回去就知道了。快走吧,那傻大个的武平,听说你不辞而走,直急得跳脚。”
    这一说,荆轲明白了,必是武平到田光那里去投了书简,田光派了高渐离来把他追回去。但既有今日的挽留,何以又有往日的冷淡?这要把它弄清楚了才好,否则去留随人,进退失据,岂不叫人轻视?
    因此,他抖一抖缰绳,等马头相并,彼此都能很确切地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时,他才答道:“高兄,请下马一谈如何?”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咱们都留着回城去谈吧!”
    “不!大丈夫行藏出处,不可苟且。还是在此地先容我略作请教的好。”话说到一半,马头又荡了开去,交谈不甚方便,荆轲使索性下了马,走到路边。
    这一下,高渐离不能不跟着下马,虽系了马匹,却不肯坐下,只还望着立谈数语,便好把荆轲早早请入城内。
    然而他是失望了。荆轲自己先倚树而坐,慢条斯理地问道:“高兄,你知我一定肯回城么?”
    高渐离其实是拙于言辞的一个人,听荆轲出语不妙,一下子倒愣住了。
    荆轲意识到自己的问话,不免还表示了悻悻之意,便改变了口吻:“请问,留我在燕市何为?”
    口气是松动了,话却更难回答,留他“在燕市何为”?高渐离怎能知道?想了半天,逼出一句话来:“你不是要听我的筑么?”
    “不错。一点不错。”荆轲从容问道,“为听足下的筑,我在初到燕市之时,步门不出,深恐足下见访未遇。但是——”
    语声悠然而止。未说出来的话,高渐离自然明白,歉意地答道:“不是我故意失约,是有人叫我故意冷淡荆兄。”
    “谁?”
    “你想呢?”
    “那自然是田先生。”荆轲想了一会,仿佛有所领会,便不自觉地问,“田先生嘱咐足下失约,其意何居?是试一试我?”
    “正是。”高渐离抚掌大笑,“到底是具大智慧的人,能一直猜到旁人心里。”
    荆轲瞿然而起,不信似的问道:“然则田先生故意把我搁置在旅舍之中,也是有意出此?”
    “对了。”
    “请见田先生,说有病……”
    “根本便是托病。”
    “噢,这也是为了试我?”
    “当然是的。”高渐离答道,“索性奉告一个明白,足下第一天在田府,田先生迟迟不愿为客具餐,也是故意的。”
    “然则,试我的是什么?一把硬骨头,几乎毁在燕市。”
    一听这话,高渐离微感不安,“骨硬不如理直,理直不如气壮”。好半天逼出一句话:“其实,田先生的想法,我是反对的。”
    “田先生的想法是怎么?”
    “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节。他要看你够不够深沉。”
    原来如此。荆轲真的震惊了:“田先生何以如此试我?”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自然是好意。”
    “当然。”荆轲深深点头,“我也相信他是好意。不过,既已离去,不必回头。拜托高兄上复田先生,他爱人以德的一番盛意,铭记在心,永远也不会忘怀的。”
    高渐离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牢骚,还是真的不肯回城。只老老实实答道:“虽说是田先生差遣我来拦截足下,而实际上我是为武平来寻访足下的。”
    “此话费解。”
    “怎说费解?荆兄,”高渐离略带困惑地问道,“难道你不是性情中人?”
    好厉害的话。为了武平,他也不能不重回燕市,于是微喟着说了两个字:“走吧!”
    既然答应了跟高渐离走,荆轲一上马使显得欣然跃然,仿佛去游名山胜迹似的,神情十分愉快。其实,心里远不是这回事。
    他的直觉是,来时容易去时难。说去,拍拍腿上马就走,若有欠下的交情,留得将来没有个算不清楚的;而此番回去,情形便不同了,至少,在旁人会想:具何本领,值得人专程追了回来?一个人的值钱不值钱,就在该当要表现时,得有表现,而且,所有的表现要叫人口服心服。这一来,双肩的责任,便沉重得难以负荷了。
    当然,他不是个不能担重任的人,更不是个畏难而不愿负荷重任的人。只是,这重任到底是什么?该当先弄弄清楚。如果旁人在等着看他挑起一副重担,而竟无一副重担可挑,以至于被人误解为虚名盗世,这可是太冤枉了。
    因此,对于田光的地位——在燕国的地位,以及以此地位,对人可以发生怎样的作用,使荆轲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关切。
    “高兄!”他终于在马上问了句,“田先生以为我一听了足下劝驾的话,必会去而复回么?”
    “这倒不知。”
    “足下就没有想到过?没有问一问田先生,若是我不肯重回燕市,又当如何?”
    “我没有问。”
    “这样看来,是足下以为我一定会重回燕市?”
    荆轲是爽然若失的语气,高渐离却回答得非常干脆:“是的。”
    “噢!”荆轲微笑问道,“安知我必如足下的估计?”
    “我早说过了,你是性情中人。”高渐离从容回答,“且不提田先生对你的契重。第一,武平的至情至性,必能迫使你回驾;其次,旅店主人对你的尊敬,想来亦不会叫你淡焉置之;再说,小弟我亦有一番拳拳之忱。凡此都不足以你改弦易辙,那么,我们也就不必交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了。”
    “责备得好!”
    荆轲是真心佩服,说完了话,一夹马腹,飞快地往前面去。这是拿事实来表示愿意听从高渐离解释的话。一个行动胜却千言万语。
    迎着西山的落日,两人由东门重回燕市,一辔头直往荆轲所住的旅舍。刚进路口,便望见远处有个大汉,站在路心,不住探头探脑,显得十分焦灼似的。
    不用说荆轲眼尖,就猜也猜到了是武平。几于国破家亡,而且频年漂泊,亲情已极淡薄的荆轲,不自觉地放慢了马,一种愧对弟兄的情意,倏然而现,然后化作迫不及待的、亲亲热热说说话的感觉。一叩马腹,直冲而前。
    等他在旅舍前面勒住了缰,只听武平侉声侉气地喊一句:“大哥!”接着,双手一扑,双脚一软,抱住了荆轲的脚。
    “兄弟!”荆轲只招呼得这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大哥,你怎的不声不响,就把俺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俺招大哥生气了么?你尽管说,俺替你赔罪。”
    “不,不,兄弟!”荆轲从马上俯身,扶着他的肩说,“我再也不会走了。要走,我也一定带着你一起。”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不会第二次再骗你。”
    接着,旅舍主人也带着愉悦的笑容,迎了上来,“原说要把你留了下来,毕竟如愿了。来、来,还住你原来的那间屋。”他一面说,一面亲自来照料荆轲下马。
    于是,都簇拥着来到荆轲那间已住了十天的屋子,问长问短,殷勤得很。一早黯然而去,原以为起码一年半载,才得重游燕市,不想只大半天的工夫,便卷土重来,而且前后的光景,冷热大异,实在叫人在欣慰中不免感慨。
    “荆兄,你先息一息。田先生还在坐等我的回音,我去禀告了他,好叫他老人家放心。”略停一下,高渐离又说,“今日已晚,明天上午,田先生必会来拜访。”
    “何必累长者劳步?”荆轲答说,“该我先去拜他。”
    “既如此,大哥你何不现在就去?”武平在一旁接口,“早早完事,俺等你喝酒。”
    “这话有理。我现在就去。”
    “那太好了。不过,”高渐离看着武平说,“你不必等你大哥了!田先生少不得要款待他。”
    “不,不!”荆轲不愿叫武平失望,“今天不必叨扰田先生,我还是回来弄一顿狗肉,倒吃得痛快。”
    这一说,把武平兴头得不得了,掉转身就走,忙着去张罗狗肉。然后,高渐离也陪着荆轲去拜访田光。
    这一次来,与上一次他单独来的情形,简直有天渊之别。依旧是上次那个当门而立,凛然见拒的汉子,堆满了笑容,直赶马前迎接。荆轲知道,这汉子对他并无爱憎。僮仆都是主人的镜子,而这面镜子,对宾客也极有用——想永远看到僮仆的笑脸,便必须永远保持着主人对自己的尊敬。
    这是个启示,也是个警惕。他告诉自己:在田光面前要特加几分小心,不可留给人家一个坏印象。
    于是,他的仪态行动,格外地矜持了——当然,那只是内心的矜持,显现在表面上的,是格外地潇洒,格外地气定神闲。
    在高唱“客到”声中,田光降阶相迎。刚叫得一声“荆兄”,荆轲已疾趋而前,躬身扶住了他的双手。
    “田先生,不敢当。请升堂容我拜谒。”
    “荆兄!”田光用他那多骨节的手,使劲地握着他的臂,微偏着头笑道,“你猜,若是渐离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会怎么办?”
    “这,”荆轲从容答道,“这可莫测高深了。”
    “老实奉告,那得劳动燕国兵马,四处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于如此?”
    “自然有个说法。”田光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请!”
    于是荆轲脱履进入厅堂。高渐离猜度着田光有心腹话要谈,所以仍旧留在廊下。田光也不坚邀,只投以一个抚慰的眼光,跟着也踏上台阶。
    宾主二人,相向对立,重新见礼。田光换了副肃穆的神色,正式道歉。“田某无状,几于错失国士,惶恐之至!”说着,便拜了下去。
    “这是哪里的话?”荆轲倒真的惶恐了,“田先生,我实在不敢当国士之称。”
    “不!”田光的声音,越发显得苍劲,“我觉得羞堪自慰的是,老眼毕竟不花!荆兄!你的深沉,我早有所知,而志行之高洁,却是今天才知道。”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两方竹简,放在面前。荆轲识得,正就是他托武平送来的原物。
    “荆兄,烦你一述此物的来历。”田光把徐夫人托交的那方竹简,往荆轲面前推了推。
    它的来龙去脉,荆轲已在给田光的书简中,有所说明,既然重复问到,他便作个比较详细的补充,把道出邯郸,专程去访徐夫人,如何赠剑,如何临别时,徐夫人又留住了他,取出一方竹简,托交燕太子丹的经过,坦率而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噢,噢。原来是这么一重因缘。”一直极注意地倾听着的田光,紧接着问道,“然则到了敝地,荆兄,你如何又负徐夫人所托?”
    “并非我负徐夫人所托,而是我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我领会得她的意思,借此以助我接近贵国太子。自邯郸到此,我一路都在想,大丈夫不能凭个人的言行作为,见重于人,要利用此物来作为进身之阶——荆某虽无实学,亦耻于出此!”
    “啊——”田光长长舒了口气,仰首扬眉,是极其舒畅的样子,“此所以我说你志行高洁,果然不错。”
    荆轲俯首称谢:“田先生,你谬奖了,叫我惭愧。”
    “且莫如此说。还要请教:荆兄,你可知此是何物?”
    “我不识药性,只知有几味毒药在内。”荆轲趁机讨教,“田先生见多识广,必知这张药方的用处。请赐教!”
    “这是张铸剑淬毒的方子……”
    “哦!”荆轲失声轻呼,但随即意识到失态了,微微颔首,表示请田光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此是徐夫人不传之秘。荆兄,你竟轻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荆轲已领会到那是极深的责备。徐夫人以不传之秘,郑重付托,自己竟把它置诸脑后,足见得徐夫人所托非人。同时,这张铸剑淬毒的方子,在太子丹来说,必是异常重视的,也许正梦寐以求,日夜盼望,谁知在个不相干的人手中搁置了,岂不是太对不起太子丹?
    再进一步说,这张方子如果失落在外,辗转归入穷兵黩武的暴君,或者任何凶残嗜杀的权势人物手中,那真是贻毒天下,后果何堪设想?
    一层层剖析到此,荆轲汗下如雨,以不胜惶恐的声音说道:“荆某愚昧,险铸大错,幸亏转请田先生代交,不虞差失。否则——”他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唯有俯伏在地,表示谢罪。
    “你也不必自责太甚。不过,你倒真的是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试想,太子丹求了好久,没有到手;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便慨然以此托付,虽说是转交他人,其实是拿这不传之秘的方子赠给你——就凭这张方子,荆兄,你已为燕国建一大功。”
    “不敢当。”荆轲微露心事,“虽有效劳之心,其奈寸功未建,万万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说法。”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极深沉地点一点头,徐徐答道:“何以我说,若高渐离不能把你追回来,我必转请鞠太傅发兵追索?就因为我是燕国人,为燕国谋,决不肯让足下为他国所用。只要你在燕国,必有大用的机会,何愁不能建功?”
    田光对他是怎么样的看重,荆轲从他这番话中已完全了解了。但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因为,他觉得别人对他的要求太高了,责任太重了;如果不能尽如人意,必然引起别人加倍的失望,那还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于是,他保持沉默。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他原期待着荆轲会自陈抱负,发抒见解,使他能对这位他所爱重的名士,获得更多的了解。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荆轲深沉的地方。百余年来,列国由贵族当权,转而为平民论政,奇才异能之士,层见叠出,那都是由于优礼供养、虚心求教的结果——期待着荆轲会侃侃而谈,企图争取他人的垂青,根本便是错误的想法。果然如此,荆轲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于是,他觉得有句实话,必须跟荆轲说明:“荆兄,承你委托,要我把徐夫人这方竹简转呈敝国太子,只怕未能达成使命。”
    “噢。”荆轲探索着说,“乞道其故。”
    “只因我与太子,从未见过。”
    这倒是颇出荆轲意外的。“不是说贵国太子礼贤下士,极其看重人才的么?”他问。
    “这话不假。”
    “然则国有大贤,太子怎倒不来请教呢?”
    “问得是!”田光深深点头,“然而‘大贤’之称,实不敢当。”
    “田先生,你莫谦虚。”荆轲想了一下,又说,“谬承错爱,实有知遇之感。今日聆教,言不及私。田先生的错爱,无非为贵国设想,采及葑菲,就这一片公忠体国的苦心,难道还不足以见其贤?”
    这是恭维,但也说透了田光的心事。于是白发皤然的老人激动了,“荆兄!”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睛下面的肌肉不住动弹,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似的,“我,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也跟你一样,耻于自荐。然而,生为燕国之人,死为燕国之鬼,苟利于国,生死以之——耿耿寸心,并不因太子未曾下顾而有所更改。”
    “是的,田先生。”荆轲的声音,有着不胜低徊和惭愧的意味;他想到卫国的君王,不能采纳他的献议,因而远走天涯,以求明主,这跟田光无私的精忠,相去实在太远了。
    “哎,不必谈我了。”田光宕开一句,换个话题,“听说荆兄在榆次,曾与盖聂论剑?”
    榆次之事,他怎会知道?荆轲心里奇怪,却未追问,只平静地点一点头。
    “又听说荆兄的高论,为满座所折服,唯独盖聂,似有不服。”
    “不错。”荆轲坦然承认,“心口两皆不服。”
    “然则荆兄自论,论剑,与盖聂的高下如何?”
    这话使荆轲不太佩服,他大声答道:“荆某非劈刺之士!”
    “噢!”田光倏然动容,面有惭色,“这倒是我失言了。”
    就这时候,田家的僮仆来向主人报告,酒食已准备妥当。荆轲一听,不等田光留客,当时声明,已与武平有约共饮,随即起身告辞。
    田光也不坚留,只请稍待。进去转得一转,回出来送客。送到门口,从腰际取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荆轲,同时随随便便地说了句:“且请收下,聊供客中所需。”
    显然的,那是一包黄金。荆轲觉得受之有愧,但不受则根本无法在燕市立足,更谈不到有所表现或效劳,因而称一声谢,坦然接受。
    就凭这布包中的两镒黄金,荆轲在燕市作了一个从容闲住的打算。他经常与武平及高渐离在闹市高歌痛饮,也经常在秦楼楚馆浅斟低唱,而就在这类似乎信陵君醇酒妇人的失意生活中,培养出一段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开阖排荡、鼓动风云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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