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看到凌霄子送来的铜片,他顿时说不出话了。
“这当真只用了六成铜?”把那块铜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唐介犹自不信。如此金灿灿,硬度和分量都不差的铜片,竟然只用了六成铜?若是换成胆铜,八成铜也制不出这般的好钱啊!
“自然是六成。”经费就靠这个呢,甄琼说的特别笃定,“只要在铜中加锌,就能制出黄铜,灿灿若金,最是好用呢。”
“锌是何物?”唐介忍不住问道。
“就是点鍮铜的药料。”甄琼解释道。
唐介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这铜,用的是药石点金的法子!”
身为钱粮大管家,唐介自然也知道世间制鍮铜的办法。以炉甘石点化赤铜,就能得到灿灿若金的黄铜。不少寺院都用鍮铜为佛像塑金身,更有拿此物来坑蒙拐骗的贼子。可是如此制取的鍮铜,哪有手里这铜的成色?
一想到是鍮铜,唐介就忍不住道:“这鍮铜若是用炉甘石烧制,成色不能恒定,又颇有些麻烦。铸币怕是不堪用。”
“当然是先从炉甘石里提取锌,再用锌锭来铸钱啊。”甄琼赶忙道,“只要配比不差,成色绝对一模一样,特别好用呢。”
唐介顿时心动了:“制锌可费钱吗?”
“不费!我能想个法子,定然比制铅还省钱!”甄琼立刻道。
若是能成,只铸币一样,就能省去不少钱呢。唐介咬了咬牙:“只为此法,就花去三万贯,着实多了……”
见他还想讨价还价,甄琼赶忙道:“哪只是制锌啊!之前我在军器监研究出的炼铁炼铜的法子,都省了不少钱呢。金石乃是我派所长,若是有钱炼丹研究,指不定能有什么发现。不比工坊里的匠人花上几十上百年改进工艺,要省钱的多?”
之前天子面授机宜,总算让甄琼明白过来。光说炼灵丹,三司是不会批钱的,还是要抛出制锌法,才能立项。这事他擅长啊!只要能搞来钱,立什么项不是立?况且金石这一块,他懂得东西更多,以此为借口,肯定还能搞到更多的经费。总要长远考虑嘛。
唐介闻言,也是一阵默然。军器监现在不归三司管了,但是他对于军器监里的变化,知之甚详。那焦炭的制法和灰吹法,都出自这位凌霄处士之口,也确实让炼铁、炼铜,乃至金银提炼,都有了长足的进展,省了不知多少钱粮。这等大功,使得苏颂这个原本对军械一无所知的人,屡屡受天子嘉奖。
现在天子都发话了,铸币又不能再拖,何妨顺水推舟,让三司也得些好处呢?
“既然事关铸币,这钱也是当花的。”最终,唐介还是点了头,“我这就拟个奏章,三日内把钱批过去。只是凌霄子也当尽心,快些研制出炼锌之法才好。”
甄琼立刻笑开了花:“包在我身上了!”
七天后。
唐介看着院中那一堆烧的正旺的古怪窑炉,陷入了呆滞:“这就好了?”
虽然他也心急,但是大量炼锌,还要省钱的法子,似乎也得花些时间才能制出。哪想只花了七日,这小道就搞定了!
甄琼瞥了他一眼:“不是计相让我尽快的吗?这几天我可是不眠不休,才制出了这套窑炉呢。”
当然,不眠不休是夸张了点。炼锌真是没啥好折腾的,赶紧交差,也省得他在这上面多费功夫。
唐介差点没被噎死,咳了一声才道:“这窑炉有些古怪,要如何炼锌?”
听他问这个,甄琼立刻来了精神,解释道:“这炉子可简单了。瓦罐是用泥烧制的,上面扣一个耐火料制成的斗室,用来取锌。制锌时,把炉甘石粉和煤粉混合煅烧即可。锌在火温九百度时,会化为烟气,上浮凝结于斗室,等到熄火冷却,斗室里留下的就是粗锌了。”
确实不算麻烦啊。罐子是泥质的,用的不过是炉甘石和煤,操作还简单,能花几个钱?唐介又看了看甄琼取来锌锭,总算是放下了心。旋即又觉得肉痛起来:“只这些,就花去三万贯?”
“何止这些啊!”甄琼也痛心疾首道,“司天监还要通透些的玻璃呢,否则制不出观天镜。提炼碱银须得能耐住上千度高温的金属,至今还没个思路。唉,炼丹太不容易了,钱总是不够花的。”
唐介嘴角抽了抽:“国库出入不敷,这次铸币,也只能铸个一二百万贯,还得等新矿山开出来,才有进项。凌霄子还当省着点花钱才是。”
甄琼可不吃这套:“成色这么好的黄铜,就算铸些折三折五的钱,也没问题嘛。如此算下来,何止几百万贯。花个三万贯就能获利如此,计相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唐介顿时哑口无言。他可没想到,这小道如此精明。若是都铸小平钱,确实价值有限。但是成色如此好,灿灿若金的铜钱,制一些折三折五,乃至当十的大钱,应当也是能行的。如此一来,这新钱的发行数,可就不小了。用的还是胆铜,更是划算了数倍。这份功绩放在天子面前,也是要大大封赏的,更能为晋升政事堂铺平道路。只花三万贯,确实不多。
见唐介不吭气了,甄琼立刻翘起了尾巴。这招还是邈哥指点的呢,果真起效了!嘿嘿,这下没话说了吧?
半晌,唐介才咳了一声:“凌霄子自是居功甚伟。以后若是有别的奇思,也当知会一声。”
“好说好说。”甄琼摆出了笑脸。以后再缺钱了,他一定会想法子再立项的。现在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炼丹了,这么多丹房一起烧钱,怎能不多想点立项的法子呢?
※
“观主竟然又弄来了三台显微镜!”赤燎子震惊了。前些日第一次见到显微镜时,他简直惊为天人。也是第一次真切的觉出了,炼丹是通往大道的可行之法!
若是能观尽天下的万物,弄懂是什么致人生病,又是什么消去病痛,何愁炼不出可用的灵丹?
然而一台显微镜,造价就不下千贯。须得数名熟练匠人磨制镜片,打造镜筒,把一个个精妙绝伦的构件安置妥当。其中损耗就不说了,就算能走司天监的门路,钱总是少不了的。这等比丹炉还要贵重的宝贝,赤燎子都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蹭着用用观主的就行。
哪能想到,转眼就又订了三台!
甄琼大手一挥:“你要钻研炼丹,怎么能少了显微镜?这三台都归你了,玄霜师侄也不用天天往我那边跑了。”
段玄霜脸一红,也不是他愿意老往观主那边跑的。实在是师父借显微镜,都要他去搬。现在可好了,师父得了三台显微镜,他是不是也能分到一台了?抢不过恩师,这几天都把他急坏了!
赤燎子也感动坏了:“观主对老道真是无微不至!此等大恩,无以为报……”
他一套词还没说完,甄琼连忙打住:“师兄何必如此?现在咱们宝应观初创,这些小事,自有我担着呢。只是师兄炼丹之余,也当寻个医术好的大夫,帮着研究才是。集思广益,总能有些成效。”
草本派是离不开医家和农家的,现在赤燎子走的显然是医家的路线,也当有几个帮手,共同研究才行。
赤燎子一怔:“名医又岂会到咱们这个小观屈就?”
行医治病,可是当世最来钱的几样营生之一。只要医术好,都不缺钱的。若是能混个太医之类的,更是不愁名望。
甄琼嘿了一声:“师兄怎地这般迂腐。显微镜可是只有咱们才有的宝贝,有了它,还怕勾不到人吗?只管请,月俸也可以订高点,我手里有钱!”
但凡是学医的,都对显微镜爱不释手。现在全东京也不过只有几台,看样子,官家还不愿此物外传,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么个镇派之宝摆着,还怕没人上钩吗?
赤燎子恍然。观主一口气给了他三台显微镜,为的不正是这个嘛?当年长春观也跟相州名医有些来往的,现在有显微镜,再给足了俸禄,还怕请不到好医生吗?
赤燎子一张老脸都笑绽开了:“还是观主想的周道!”
看赤燎子这模样,甄琼也是如饮甘霖。当年可是穷怕了,现在有钱一定要可着劲的花!造化派的振兴,可就要靠他们了!
就是收徒的事情,还有些难办。到底要从哪儿寻些资质上佳的徒弟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折三折五当十,都是大钱,简单来说就是三块五块十块,小平钱就是一块。
为啥不用金币银币,自然是因为金银太少啊。纸币想要控制太难,暂时不考虑了。
第92章
但凡有发愁的事情, 问邈哥就对了!回到家, 甄琼立刻寻了韩邈, 提起此事。
听了甄琼的抱怨,韩邈意外的挑了挑眉:“你不是从军器监寻了几个弟子吗,怎么还要收徒?”
之前宝应观成立的时候, 甄琼就从军器监招了一批人,专门负责烧炉和烧玻璃。这段时日泡在窑炉边,也教了他们不少东西。韩邈原以为他是要考验一二, 收做徒弟呢, 谁料竟然没看上。
甄琼哼唧了一声:“也有衣钵传人和外门子弟的分别嘛。这些人年龄都大了些,还是要寻些年幼的, 从头教起才是。”
他当初是抱着自军器监寻些徒弟的打算。但是人来了,真正上手教起, 才发现跟预料的有些差别。再怎么好学,这些人也是把烧炉当成门手艺, 对于丹道并不太感兴趣,乃至抱着敬畏之心,避之不及。而几个脑子活络的, 也不识字, 这要是用起来,连个记录都不会做,怎么能成?
至于那些从道观里招来的道童,更是不合用。一个个经文倒是背的熟,对于炼丹根本一无所知。就算是从丹鼎派出来的, 大多跟段玄霜相似,一些理念根深蒂固,反倒不怎么好纠正。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自己辛苦点,亲自带徒弟呢。
“从头教起……”韩邈沉吟片刻,突然道,“你收徒,可有什么要求?”
“精通数算,还要识字。若是天赋卓绝,聪明伶俐,最好不过。”甄琼毫不迟疑,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其实数算并不是最重要的,但是数学好,脑子就活泛,更适合炼丹。在大益朝,数算好的都去当官了,司天监和求知院可不是摆设。来了大宋,反正没人跟他抢,必须多捞些好苗子才行!
“这等人,书院里怕都不多。”韩邈失笑,“那学你的造化大道,有什么戒律要守吗?”
“戒律不多,主要还是不能用丹术害人。寻常吃肉、娶妻也是无碍的,但是必须住在道观,家眷另行安置。”甄琼有点心虚的瞥了韩邈一眼。要是换到他那边,可不能天天跑出来胡天胡地。
见他这副模样,韩邈唇角一勾:“这我可不答应。观主也当体恤家眷,不让人独守空闺才好。”
甄琼咳了一声:“以后有钱了,在道观旁边多盖几间宿舍吧。”
反正宝应观是他说了算。况且还有赤燎子这种炼丹都要斋戒沐浴的人,想来也不用把规矩定的太死。
这回答让韩邈唇边的笑更深了些:“若是只如此,倒也不难寻徒弟。只是你那护心丹的收益,怕是得花些。”
甄琼想了想,倒是颇为大方的颔首:“花些钱也不打紧的。”
反正他炼丹的原料都是靠拨款买来的,纯属净赚。开宗立派可是正经事,花点钱也不算什么。
难得他如此大度,韩邈颔首:“如此就好办了。宝应观怎么说也是道观,又不受香火,自然要想些别的法子,积攒功德。”
“啊?什么功德?”甄琼一怔。不是说收徒的事儿吗。怎么扯到功德了?
“清剿鬼樊楼,救人脱身,确实功德无量。奈何杀伐过重,也有不妥。既然把人救了出来,自当再帮上一把。”韩邈笑道。
“难不成,是资助养济院、慈幼局?”甄琼似乎摸到了些头绪。要从孤儿里选出可用之人收徒吗?这倒也是造化观的惯例之一。譬如他就是无父无母,从小被师父养在观中的。只是选这些幼童,基础教育也是个问题,总不能让他亲自花时间,来教数算识字吧?
韩邈却道:“资助可由我来,你既然想收徒,不妨办个义学。东京城里的慈幼院,多缺钱粮,勉强能给幼童一口饭吃。长到十来岁,就要赶出门,让其自寻生路。若是有人办义学,教他们读写数算,不也多一条出路?”
“这法子不差!”甄琼顿时兴奋了起来。这么一来,连数算和识字都不用自己教了,回头挑了好苗子,领进道观就好!
见他开心,韩邈微微一笑:“若是琼儿有心办学,不妨如此跟吕府尹说说……”
※
开封府尹吕溱,这些日着实忙碌。鬼樊楼一案,可让府衙上下忙的脚不沾地。开始要协助禁军清剿,救出了人,又要为其寻访家人。之后大理寺审案,少不得借用开封府大牢。等所有人犯处置完毕,还要安顿那些寻不到亲人的可怜人。东京城里慈幼院虽多,也难一气安置这么多妇孺,只把他弄的焦头烂额,差点连胸痹都犯了。
因此当韩邈和甄琼找上门时,他可是分外惊讶:“凌霄子想要办义学?”
说辞早就商量好了,甄琼十分严肃的点了点头:“我听人说起,这次鬼樊楼里寻到的贼子,不少原本就是孤儿。就算有慈幼院抚养,身无一技之长,也难在市井存身。一个不慎,就沦落沟渠,害人害己。故而才有了办学之心,为其谋条生路。”
这话入情入理,吕溱叹道:“凌霄子心胸果真非凡。只是以宝应观的名头来,有些难办。”
慈幼院有不少是设在寺院或者道观中的,并不稀奇。但是学堂就不是谁都能办的了。僧道身份特殊,朝廷多半不会应允。万一教出来的,都要收到观宇里,岂不坏了规矩?
甄琼却大大方方道:“若是用宝应观之名不妥,以开封府的名义来办也无妨。八岁以上的孩童,不论男女都能入学,教些浅显的文字、数算即可。教书先生可以自不第的士子中选,也不需大儒才子,只要数算好就行。”
吕溱顿时大喜。开封府若是能办义学,可是功绩一件。东京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士子。招几个人来讲学,也不算麻烦。只是有一点,让他有些纳闷:“为何要找数算好的教书先生?”
韩邈笑着替甄琼解释道:“数算强些,可以跑堂记账,更容易寻到活计。况且也不用教的多深,学个《九章算术》就差不多了。读上二三年,就能外出谋生,岂不便利?这义学,还能兼营些买卖,若教出了人,也可在义学中就职。说不定十数年后,也能自给自足呢。”
“景声这法子当真稳妥!”吕溱叹道。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育人,又能为这些人谋个生路,可是大大的仁政。若义学真办成了,说不定将来,东京城中的治安也会好转。将来史官提起,少不得也能记上他一笔。
然而话虽如此,有些却不得不问。吕溱想了想,又道:“如此出钱出力,靡费甚多,凌霄子就无所求吗?”
办一个义学,要供不少孩童吃饭,还要教他们念书。这钱可是如流水一般的花出去了。偏偏宝应观是个不受香火的观宇,现在连名头都不要,把义学落在开封府名下,钱不是扔水里了吗?
甄琼挺起了胸脯:“我卖护心丹赚了不少,如今取一部分助学,也不算什么。再说了,我观中也需一些烧火的童子,将来若是义学里出了可用之才,我选几个收徒便好。”
为了几个烧火童子,竟然要办个义学。这派场,吕溱是当真没见过!然而提到护心丹,他又不得不心生感慨。护心丹一粒就要一贯钱,只这一样,宝应观就不知能赚多少。偏偏这是救命药,如此价格,不能算贵。大笔钱财,落在这小道手里,将来说不定要被人惦记。现在将之用在助学上,既不会落人口实,又能救助孤苦,实在是个妙法。
这样的注意,肯定不是这小道自己想出来的吧?看了眼站在一旁,但笑不语的韩邈,吕溱也是暗叹。娶妻娶贤,当真是至理啊。有韩官人这个贤内助,自然无后顾之忧。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在脑后,吕溱笑着道:“旁人都是敛财,唯有凌霄子是济世救人,当真让人钦佩。若是义学能开,鬼樊楼里的鼠辈定会大减,着实功德无量!”
压根不吝赞美,吕溱大大把甄琼夸了一番。也下定了决心,要尽快把此事操办起来。
※
办义学是件大事,少不得要禀报天子。赵顼听到这消息,也有些发懵:“凌霄子当真要取钱助学?”
他还以为这小道是属貔貅的呢,只入不出,贪财的要命。谁曾想现在竟然要花钱办义学,让慈幼院中的孩童习得一技之长。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还是自护心丹赚的钱里取的,不是花朝廷拨给的款项。只此一样,就大大出乎了赵顼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