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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一种莫名的氛围笼罩了试镜大厅,有人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天光穿过窗子落在方怀的眼睫上。
    墙上的时针慢慢转动,最后是秒针‘咔哒’一声。
    两分钟到了。
    也是在这一秒,方怀睁开了眼睛。
    ……一种莫名的心悸忽然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脊背微曲着,瘦削极了,面容苍白病态,眉眼是阴沉的。
    而那双浅色的眼睛没有任何焦点,光芒照不进去。无需任何人说明,任何人也都能意识到——
    这是个盲人。
    此时的方怀简直不像刚刚那个干净直率的大男孩,仿佛躯壳里换了另一个灵魂,他更加阴郁、病态、颓败,少年的外貌,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2004年7月12日。
    这是林晓被关进仓库五天后,出院后回家的第一天。
    少年就那么弓着背坐在椅子上,如果不是胸膛微微起伏,会让人觉得他似乎已经死去了。这个姿势维持了好几秒,一直到片刻后,他的食指忽然动了动。
    少年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浅色失焦的眸子迟钝地转了转。
    “阿雨。”他说着,顿了顿,又勉强扯了扯嘴角,“放、放学了?”
    他的声音干涩极了,像是磨砂过纸张的砂砾。
    林雨是林晓的弟弟。
    不知道那个不存在的‘林雨’说了句什么——众人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少年眼珠子转了转,转向另一个方向。他一边慢吞吞地握着导盲杖站起来,一边说:
    “对不起,哥最近听力……不太好,不知道你在哪儿。”
    众人这才明白了。他看不见,刚刚和‘林雨’说话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面朝着‘林雨’,是对着空气说的,估计是被‘林雨’不耐烦地骂了。这个细节是方怀自己加的。
    少年拄着导盲杖,动作非常迟缓地走到‘桌子’边,拿起开水壶,要给自己弟弟倒一杯茶:
    “你渴不渴?我帮你、帮你倒茶,想喝什——”
    他的手腕忽然剧烈一抖,滚烫的热水洒出来,烫得他哆嗦了一下,却没有痛呼出声。
    看过姜源刚刚的表演,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林雨’推了他一下。
    “喝什么喝?死同性恋,死瞎子。”
    林雨在学校里受了气,原本好不容易打入本地白人圈子里的他,因为哥哥是个瞎子同性恋的事情传开,前功尽弃了,回来全发泄在林晓身上:
    “你怎么不去死?你凭什么当我哥?为什么要当个恶心的同性恋?为什么别人都看得见,就你看不见?!”
    少年维持着躬身、一手握着热水壶的姿势,沉默地听着。
    他脊背僵硬,把被烫伤的手悄悄背到身后,手指痉挛了一下。
    过了许久,他低声说:
    “对不起。”
    而林雨仍在喋喋不休。
    少年握着热水壶,被烫过的手还是发红发肿,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失焦的瞳孔转了转。但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的呼吸平复下来。
    他很轻地说:
    “阿雨,我这双眼睛是因为你,才看不见的。”
    方怀这句话刚说完,试镜现场立刻有人叹息出声,评委席的几个评委对视一眼,也摇了摇头,连徐团圆都微皱了皱眉。
    而几个演过片段10的演员,心里也禁不住浮现出些许优越感。
    在这句话之前,方怀的表现都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他没有别人多年打磨下来的演技与经验,但他入戏和角色共情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很懂得扬长避短。
    他是体验型的演员,既然靠不了技巧,就靠自己的情绪来带动一切,他也做的很好。
    然而‘是因为你才看不见的’这句,处理的太淡太淡了,就像随意地陈述一个事实,几乎听不见情绪起伏。
    刚移民的时候,林雨和白人同学鬼混,飙车、抽□□,林晓去找他,被他扯上了车。半个小时后车祸发生,林晓把林雨抱着护住他,脑震荡和视网膜脱落。
    这一整段戏都略显压抑平淡,也就这一句,可以说算是情感的小爆发点,但凡有经验的演员,像是姜源,都懂得把握住这个点,把那种压抑的绝望与无奈表现出来,绝望到了极点变成麻木。
    而方怀却并未受外界影响,继续把这场戏进行了下去。
    和弟弟争吵,不欢而散,林雨摔门而去。接下来的事情,剧本里没有写,是由演员自主揣摩林晓情绪之后补充的。
    刚刚姜源就表现的很不错,他麻木地放下水壶,坐回椅子,低头整理书本,他没有哭,但那种绝望到极点的感觉隔着空气透出来,把所有人的呼吸都压住了,这是姜源的技巧经验和情感渲染,他把技巧和人物情绪融合了。
    而方怀却没有这么做。
    他手指蜷了蜷,沉默地倒完那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林雨经常坐的那个座位,再然后,才拄着导盲杖,迟钝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关上门后,他忽然脱力踉跄了一下,很用力地扶着导盲杖才站住了。少年急喘两声,走到自己的书桌边,从桌面上拿起了什么。
    他明明看不见了,却仍把那个东西举起来,对着阳光,失焦的眼睛好像在端详它的模样。
    他左手拿着它,右手放开导盲杖,拨了拨手里的东西。
    ——忽然有人意识到,那是一个旧风车。
    林晓九岁那年,七岁的林雨攒了一个月零花钱,送给他的礼物。
    “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艰涩地说,“阿雨,我也想当个正常的哥哥。”
    被关在仓库里整整五天,绝望,痛苦,麻木。
    他知道林雨对他不好,嫌弃他是瞎子同性恋,在外面从来不愿叫他哥,像看垃圾一样看他,出门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怎么还不滚”,他心里不是不难过愤怒。
    但他也记得林雨对他的好。
    记得他写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哥哥’,记得小小的孩子攒了一个月零花钱给他买生日礼物,记得他对朋友自豪地说‘我哥哥很厉害,我长大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在死亡面前,仇恨愤怒忽然变得很淡很淡,而留下来的——
    是爱。
    少年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小风车,失焦的瞳孔对着天光仔细地端详它的模样。
    片刻后,他唇边扯起一点柔软的弧度,眼眶彻底红了。
    风声急促,穿过异国他乡的街道,多年前的记忆像是晚来急的一场雨,带着潮气纷沓而至。
    试镜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
    半个小时后。
    方怀走出试镜大厅,穿过狭长的走廊推开玻璃门时,冬日大片湛蓝的天幕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叶于渊沉默地站在门外,漆黑的眸子垂着,无意识磨挲了一下袖扣,模样竟然显得比他还忐忑。
    方怀看得出来他想问结果,又怕方怀没过、提了反而伤心,心里左右摇摆着。
    “没过。”方怀心里喜欢他喜欢的不行了,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回家吧。”
    叶于渊脊背挺直,许久后,道:
    “嗯。”
    方怀往前走了两步,不见叶于渊跟上来,转过身。
    叶于渊沉默片刻,忽然走上来。他把方怀的毛线帽扣下来,远看像是在帮他调整帽檐,其实在低头吻他。
    “怀怀,他们没有眼光,”叶于渊哑声说,“换一个导演,想演谁的戏?”
    方怀:“…………”
    他沉思了很久,最后问:
    “真的?”
    “嗯。”
    “可是我是骗你的。”方怀说着,嘴角抖了抖,忍着笑,“还不知道过没过,回去等通知。”
    叶于渊眼神滞了滞:“……”
    方怀鼻尖和颊侧被风吹的有点红,浅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叶于渊,片刻后得寸进尺地问:
    “叶老师,没有落选,就不能亲了?”
    叶于渊沉默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他垂着眸子吻他,片刻后艰难道:
    “当然可以。”
    “……”
    方怀仔细打量后,觉得叶于渊似乎是很高兴的。
    他的试镜,叶于渊比他还紧张。回到家了,叶于渊还时不时会跟他说一句:“一定会通过的。”
    方怀还担心他要悄悄找算命的或者占星的,算上一卦。
    明天就是元旦,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天黑的早,到十点多的时候,市中心的广场就挤满了人,等着新年倒数。
    方怀和叶于渊吃完晚饭,也来了广场,不过是在远离人群的公园里随便看看星星。
    “什么时候会有结果?”叶于渊坐立不安了大半个晚上,之前ptah第四代ai发布的时候都不见他这么紧张,“今晚?”
    “应该是今晚,”方怀点点头,片刻后忍不住反过来安慰他,“有可能过,也有可能不过,你不要失落。”
    方怀是真的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他和姜源表达的是两个方面的情绪,其实分不出孰好孰坏,而姜源的演技和经验还比他好一些。除此之外,他也没有看到王书厉的表演,应该也是很厉害的。什么威尼斯电影节,金棕榈奖金狮奖……随便抬出来哪一个,方怀都招架不住。
    从试镜大厅走出门的那一刹那,方怀心态其实已经放平了。
    无所谓了。尽人事,听天命。
    “去倒数吧,”方怀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叶叔叔。”
    这是他和叶于渊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方怀心里想,虽然以后还有很多个,但第一个,肯定是很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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