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的粉尘扑在他的脸上,惹得喉咙发酸,忍不住发出几声沉重的咳嗽。
路边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从他身边路过,递来带着花香的手巾,水汪汪的眼睛带着深情,嗓音也显得柔情蜜意:“先生,你…还好吧?”
陆行州不好,他闻着那被香水泡过的手巾,鼻中发痒,忍不住更加难受了,于是,他抬手推开女学生的胳膊,沉声回答:“走开。”
女学生自觉受了亏待,心里不禁有些委屈,眼看着就要梨花带雨。
李文瀚连忙挥舞自己的胳膊,拉着两人上了车,摇下半边窗户,笑得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大猩猩。
他先是翘起小拇指,学着那姑娘的模样诉说哀思,然后大声斥责陆行州的不近人情,最后装作顺口一提,嚷嚷起来:“好了不聊这些,我们现在呐,先去沈小姐家里,我这儿正好有她的地址。老赵,你等会儿见到你的闺女,切记不要太过激动,人长得难看是小,吓着沈小姐却是大问题。”
陆行州没有因为他的臭不要脸而忘记怀疑他的动机。
偏过头,很是深切地问:“你怎么有她的家庭地址,你们不是没有交情?”
李文瀚置若罔闻。
他不能告诉眼前这人,自从上次在茶社看见沈妤,他便苦下狠心,不光打听了她的家庭住址,就连人家的生辰八字,过往相亲史,有无家族遗传神经病都一一探查完毕。
他觉得自己这样默默付出,不求赞美,不求回报,简直有如百忙之中偷人裤衩,实在令人感天动地,所以他说:“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陆行州自幼懂得李文瀚说话的“艺术”。他知道,李文瀚这一句话的意思便是告诉你,纵使这话不长,他接下来的胡说八道也是做不得数的。
陆行州转头看向窗外,没有决定去听。
等车子开进小区,陆行州渐渐发现,沈妤住的地方与自己其实相距很近,三四条街的功夫,走路或许不远,但放在偌大的城市,隔着旁人,却不知为何,就成了山与海的距离。
沈妤没有想到,陆行州那句“家访”的话竟不是吓唬人的。
事实上,她家中这一亩三分地一向少有人来,就连最为熟识的编辑也没有踏足过。
此时,她看着眼前三个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神情十分僵硬。
这三位不请自来的男同志很不见外。
他们一个黝黑如铁,一个冷面如玉,还有一个光头大耳,看上去就像套了头罩就能立马去违法乱纪。
沈妤害怕极了。
她从厨房里拿出自己珍藏的茶水,像个孩子似的,恭恭敬敬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抬头望向唯一算得上认识的陆行州,声音压得特别低:“陆老师,小…小黎在学校犯了这么大的事吗?”
陆行州看着沈妤惶恐的眼神,心里有些难得的不忍。
他低头思考一阵,像是在斟酌如何做出合理的回答。
赵源没有控制好自己,却是先一步站起身来,他抓住沈妤的手,眼神炙热地说到:“沈小姐,对不起,冒然来打扰你,但是,我是小茗的亲生父亲,我今天刚刚出狱。”
李文瀚听见赵源的话,嗝的一声没忍住,乐了。
沈妤越发不安了,在那句“刚刚出狱”之后,两眼一翻,差点没就地晕倒过去。
陆行州于是起身向前,把她从赵源的手里拉开。
眼神有些责怪的意思:“赵源,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赵源于是收回自己惴惴不安的双手,眉头一皱,脸上只剩下委屈。
李文瀚坐在原地,看得津津有味。
他心里开心,忍不住端起茶杯,一股脑的往嘴里倒去,然后“哎哟”一声,舌尖霎时被烫了个指甲盖儿大小的泡,靠在沙发里,执迷不悟地想,这俩祖宗隔三差五来这么一茬,我倒是招谁惹谁了。
陆行州和赵源刚刚认识的时候,李文瀚那娇贵的舌头也正巧烫了个泡。
那时赵源还是个才从南方转学过来的小矮子。
他家里是最早一批响应国家号召下海捞钱的“投机倒把”分子,就算没有高深的思想觉悟,没有红色带金的劳动模范奖章,凭借一口袋普通人想也想象不到的钞票,他们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在那个大多数课桌还被三八线牢牢占据的年代,赵源异军突起,已经懂得在女人的身体上寻求乐趣。
他喜欢销魂的成熟美人,对未经世事的清粥小菜也颇有兴致。
当然,他这种兴致,与李文瀚的蠢蠢欲动并不相同。
他不会给她们念长长的诗集,也不会给她们弹小儿麻痹的吉他,更犯不着为她们买甜到腻人的进口糖果。
他只需用家里的轿车送她们回家,给她们买漏了脖子或是后背的白色小花裙,带她们去看学校永远不会组织去看的罗曼蒂克电影。
那电影里不能有小萝卜头,不能有马克思主义,那些画面必定有一些嚣张,比如亲吻、打啵、拉小手,用以详细生动地呈现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的十足威力。
陆行州初中个头已经蹿至一米七二,沉迷量子力学和养鱼。
他在大多数人眼中活得有些枯燥,在赵源为了赵美丽找到他之前,他甚至分不清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异。
赵源那时比他足足矮下半个头,但他并不觉得气短,他将陆行州拦在走廊,挺起自己并不结实的胸膛,开口掷地有声:“你就是陆行州?”
陆行州彼时脑中装着一整页实验数据,赵源硕大的脑袋没能给他任何公式的灵感,反倒显得丑陋,所以他连招呼也没有,径直走了过去。
赵源怒从心中起,伸出拳头,脸上表现的十分笃定:“你是不是喜欢赵美丽!”
他这句话的语气深得他那位街道妇女办主任的小姑真传,不但气势、眼神十分到位,用词也很是精准,可以随时将赵美丽换成吴漂亮,李可爱,或是刘小妮。
陆行州转身接住他的拳头,弯腰将人甩在地上。
他的眼睛在透明的玻璃下显得冷静,没有半点好奇,他问:“你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