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总是夹杂着砂石,他们来了没多久,眼睛总是干涩难耐,主子在帐外待了好久,他看到风沙卷过了他的发丝,吹起他束发的布绦,细小的尘灰像是要落到他的睫毛上钻进他的眼睛里。
行刑时,他总是会被叫来旁边守着,怕手下没了分寸,有个御医在旁边止血医治,总能留下那人一条烂命。
他是随行的军医,也就真的做起了军医的行当,只不过医治的尽是些叛徒。
主子早早察觉到他的动静,他正要行礼,余光看到有东西投掷了过来,他慌乱接住,是个酒壶。
主子年纪小,喝起酒来却像是老酒鬼,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他第二次喝酒。
兴许是酒气上头,他问了出来,“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杀掉他们,一了百了。”
他侧目看着主子将酒喝尽,“因为有人不喜欢我乱杀人”,他神情认真极了,“等回宫之后会带你看她的,她畏寒体虚,你开些药单子帮她调养一下吧。”
那个时候,他像是如有神助,突然就明白了,主子养他这个白吃大米饭的目的。
但就是这唯一的用处,他都没有做好。
天气黑的太早了,四儿点燃了旁侧的灯烛,那是个样式极为精美的灯座,灯座上雕刻着莲花瓣的式样,中心呈拱形,托起个筐篮似的圆周,圆周上放上了一根细长的明珠。
御医跪趴在地上,一再请求宽慰。
路介明拢了拢衣袖,看着缠绕好的纱布上的星星点点的血迹,嗤笑了一声,“求我作甚,有这功夫不如再去翻翻书,看看这伤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说这话时,浓眉挑起,是个很隐晦的动怒模样。
那荷花瓣的灯座看的他心中恼火,花瓣绕枝的样子像极了耸云阁那佛像脚下的那个托起娃娃的莲座。
他一阵心烦意乱,呼吸都显的有些费力,手搭在了额上,指尖牵带着整只手都在抖。
御医又赶紧搭上脉,急急让四儿去端了些甜的糖水过来,扶着他服下之后,状况才稍有好转。
路介明太过于强大,面容上的稚气完全褪掉之后,所有人都拿他当成人看待,其实他还不过只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少年。
他终日奔波,吃食上并不介怀,受了伤又是这样硬抗,年轻的身体也有扛不住的一天。
偏殿的灯烛没有燃太久,很早就熄灭了,御医与四儿悄悄退了出去。
四儿送御医到门外,嘱咐他回了太医院记档要多加小心。
御医还想多提许连琅之事,被四儿堵住了嘴巴,御医无可奈何,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兴许可以找找钦天监的王息佯大人。”
四儿“哎呦”了一声,“您是行医的,怎么治不好了,也找上这牛鬼蛇神啦。”
御医被说的老脸一红,“这……也算病急乱投医啦。”
四儿心里装着这件事却也一直不敢说,陛下是个不信鬼神的,他不敢确定殿下对于鬼神之事抱有几分信任。
若是和陛下一般,说了又是徒增烦恼。
好在春去暑来,暑去秋又来,许姑娘的伤痕彻底消失,整个人并无旁的不舒服,这件事才算是终于放下了。
御医从最开始日日诊脉,便成了每隔三日一诊,许连琅觉得麻烦,跟路介明提过好几回,都被路介明糊弄过去。
因着这频繁的请脉,朝中有人碎嘴子,说这七殿下是不是身子骨太不好了,不然怎么会天天找太医院,说的多了,这话就朝向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身子骨不好变成了隐疾。
说这话的人还大有根据,你瞧这七殿下压根儿不好女色啊,其余几位殿下这个年岁早就有侍妾,再不济也有了通房丫头,咱这七殿下,身边除了一个舒和郡主还有什么。
并且和这舒和郡主的关系也是说不出的微妙,一年之前就有订婚的消息传出,都等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来回真的。
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为此,陛下都特意因这事找了一趟路介明。
天家父子说话直白,只问他到底听过那些传闻没有,是真还是假。
这两年皇帝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说一句话总是要咳上好一阵儿,王福禄赶紧递了帕子过去,看见渗在帕子上的暗红色血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抬手轻抚皇帝的肩背,帮他顺好这一口气。
路介明端好汤药侍疾,“父皇都说了是流言,流言又怎么能成真呢。”
皇帝终于喘过了那口气,抚着胸口上下打量他,目光颇为狎昵的周游在他肚脐下三寸的地方,路介明自不为所动,任由他瞧。
隔着衣袍,只有他沉稳的胸膛起伏。
“那舒和的事呢?她都等你这么久了。”
皇帝就着路介明的手喝了一口汤药,哑如暮霭的老年音说不出的沉闷,“吾儿,娶妻哪能娶自己喜欢的呢,只有权势才该是男人争夺的。”
“荣亲王能帮你,他也愿意帮你,你干嘛不接受呢,还是说你心有所属,早就想好了要把正妻之位给她。”
路介明睫毛颤了一下,细微的动静还是没能逃过皇帝的眼。
他那双越发浑浊的眼珠缓慢的转动起来,“子斗不过父,你喜欢的那位,朕忍了这么久了,不要叫朕真的动了手。”
“记住,有些东西命里没有非要硬给,是会折寿的。”
皇帝嗓子里有股腥甜挥之不去,他使劲咳嗽了一下,“做皇后,就凭她,她也配。”
他的手拍在路介明的肩膀上,随着咳嗽声手掌落到路介明的肩背上,路介明抿紧了唇,一动不动。
窝在皇帝脚下的猫儿似是觉得冷了,瑟瑟用尾巴围起整个身子,“喵喵”叫了几声,王福禄见状将猫儿抱到皇帝腿上。
“今年来个新鲜的,冬猎。那些老不死的东西天天说朕要死了,朕得好好让他们看看,到底谁能把谁熬死。”
第80章 通房丫头(第二更)  他没那么大度,可……
回乾东五所的路上, 四儿在前面提着宫灯,宫灯上画着些繁复的花纹,最后在地面上留下些斑驳的影子, 路介明挑了一条小路回去。
宫中的所有边角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唯有这一块区域, 杂林杂草杂石,像是肆意随心而成的地方,没有丝毫的美感可言, 但对于路介明来说,野蛮生长的绿藤都很有看头。
这个地方才该是他的栖息地。
四儿小心翼翼的领路,间或跟路介明提及一些许连琅今日发生的小事儿, 好笑的不好笑的,四儿都会告诉他。
漆黑的小路总是有鹅卵石绊脚, 鞋底踏在这些鹅卵石上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形状,时间过得太快了,春夏秋冬交叠而来, 一季晃过一季, 泠冽的冬像是才过了,如今又款款而来,枝桠上的花已经所剩无几,卷蜷了的花瓣儿残了好几块儿, 实在算不上养眼景观。
但好在鲜少有人来往,没了那成群结队的请安声,他才好慢慢腾空了自己心头的压迫,以至于不用带着情绪回宫。
这个时间里,四儿的这些话就成了生活中的甜了。
四儿说了几句,声音就嘎然而止, 一时之间,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落叶捻在脚下,枝叶脉络牵牵连连蹭上了他的鞋面。
路介明知道他为什么噤声了,心里明白过来,干笑了两声,这两声笑的嗓子眼里干疼干疼的,“说吧,姐姐与窦西回的那些事,你也告诉我吧。我总得听一听,才知道我自己选的这个姐夫行不行。”
最近这段时间,他与许连琅见面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他早出晚归,主动避着与她打照面。
他没那么大度,可以谈笑风生的看她笑谈与窦西回的那些相处之事。
四儿说窦大人过来的频率更高了,约着许姑娘出去的时间更长了。
路介明想说,可以了,别再说了,但嘴唇像是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任由耳朵不受控的去将每一个字眼听得清清楚楚。
听的时间长了,像是就麻木了。
以至于突然撞见她们时,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天穹像是倒扣了起来,扣在了他的脑后,扣住了她们二人相配的身形。
窦西回的手搭在了许连琅的腰间,他慢慢的靠近,月光为两个人漫上清晖,鼻梁的光影重合在一起,下一秒就该是嘴唇了。
路介明如梦初醒,陡然转过了身体。
天穹翻了个儿,地在上,天在下。
第二日,太后召见了路介明。紧接着,太后宫中的管事姑姑亲自带着个姑娘过来了。
姑娘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一头乌黑的发盘在脑后,插了一支牡丹花银簪子,是那种公认的标准美人儿。
美人儿细皮嫩肉,身上穿着宫女式样的宫装,盘扣紧紧扣在花枝一般的脖颈儿上,露在外面的白嫩肌肤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这姑娘躲在嬷嬷身后扭扭捏捏,纤细的手腕上带带着个银镯子,那嬷嬷趴在她的耳朵上连连嘱咐。
嬷嬷每说一句,那姑娘粉红的脸蛋就更红一分,最后耳廓连带着脖子都是红的。
这一下子,大家都莫得门清儿了,这姑娘身份不一般,是太后送来的主子贴身伺候的人物。
至于能贴身到什么程度呢,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嬷嬷带着姑娘往主殿走,径直将人带了过去,四儿拦都拦不住。
许连琅的目光一溜儿追随着这位姑娘,直到主殿那帘子被重新放下。
许连琅觉得这阵仗实在熟悉,想了又想,想到了当初舒和郡主第一次来,也是这样。
帘子一旦放下,就像是分割开两个世界。
四儿一脸担忧,许连琅以为是他怕路介明生气,“太后娘娘带来的,他有气也不会给你撒的。”
四儿有苦说不出,“我哪里是怕这样啊,姑娘真是白瞎了殿下的心。”
许连琅微微仰头,杏眼里的清辉迷了一度,“你总是这样说,但你可也亲眼看到了,他有多想把我嫁出去。”
她的指尖抚上腕间的玉镯,“从舒和郡主到现在的这位姑娘,我们都插不得手的。”
倘若说路介明是痛苦的,许连琅又何尝不是呢,这一年间,路介明的所做作为她都看的一清二楚,躲着她,避着她,却主动的将她推给窦西回。
他急着将自己嫁出去,她便也就想遂了他的意。
他觉得窦西回是绝佳人选,那好,她就尝试着与窦西回相处。
她与窦西回之间似乎就是存在着这一种类似怄气的感觉,就像是她说舒和郡主不错,这一年来,他身边就只有舒和郡主,也只接纳了舒和郡主一样。
她说不出自己对窦西回是什么感觉,窦西回体贴,周到,总是能将一件事做的圆圆满满,他出身高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富家子弟会有的毛病,为人稳重正肃。
相处之间倒真的已经有了相敬如宾的意味,但论及爱情,却又远远不够。
所以今日的亲吻,她偏开了头,他带着凉意的唇只落到了她的侧脸,甚至于够不到嘴角。
他固执的拥着她,下巴搁放在她的肩头,生硬地挤出三分笑,“为什么?”
这三个字着实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她开始认真的思考,并且细致说明给窦西回听,以此来证明自己躲开这个吻是有十足十的理由的。
先是家世。
窦西回说,他母亲就是为了所谓的门当户对搭上去了一辈子,他生平最烦门当户对这几个字,世子爷的身份是他老爹留给小儿子的,他本身也不稀罕,早晚会脱离了镇国公,自立门户。
再论及相处。
他喜欢她,自然觉得她何处都好。
最后说到感情。
他问她,你喜欢我吗?
涉及这部分,许连琅沉默了,窦西回与她拉开距离,眉宇耸动,唇边挂了诮意,他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