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任之显然还是有些迟疑,斟酌着将袖子里揣着的厚厚的一打证词掏出来递给他,然后又把最下面压着的几张抽出来放在最上面,这才语气和缓的说道:“事情是有几桩,但是陛下知道,哪朝哪代的后宫里都有些不外传的腌臜事的,无非就是银钱上的和处置宫人上的轻重罢了,也不值得再深挖什么……”
陶任之说的很慢,听上去不像是禀报公事,然而像是闲话家常一样。
所以,皇帝也没觉得他是在替姜皇后开脱,就一边翻着那些供词,一边听他说。
说真的,他出生在皇室,又自幼经历,他父皇的后宫远比他现在的后宫更多阴暗和龌龊,很多事早就见惯不怪了。
尤其——
在经历了结发妻子要杀毒他的这重打击之后,姜皇后再做的其他事,比如说会借着便利,时不时就巧借名目从内务府账上眯个几百两银子的花销,或者因为一时恼怒拿奴才撒气,进而逼得个把气性大的宫女自戕而亡了……
这些,都已经不至于在皇帝心里掀起太大的波澜了。
直至陶任之支支吾吾的提起:“就是当年还在东宫,那个难产而亡的乔氏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皇帝手下的动作顿了下,倒是很认真的回想了下。
他年轻时,后宫的女人也是百花争艳,具体真想不起来是哪个了,但隐约的是有点印象,再加上他现在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就含混着点了下头:“嗯,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陶任之道:“当时生的是二皇子,因为胎位不正,孩子迟迟生不下来,等最后终于落了地,却已经没了气息……皇后娘娘宫里那个齐嬷嬷招认,说当时那个孩子的事……是有皇后娘娘的一点手段在里头的。”
具体的他没明说,但是那一页供词上都有。
皇帝听着,眉头就又使劲的皱了下。
不过——
却没发怒,只是有些烦躁的将证词全部拢在一起,又扔给了陶任之,不耐烦道:“还有别的吗?”
他的这个反应,陶任之其实半点不意外。
当年皇帝自己就深受庶弟信王之苦,还几次三番,险些弄的命都没了,他对庶出的孩子就有种本能的厌恶,哪怕是他自己的儿子……
活下来的,因为是亲骨肉,该照拂的还照拂,可是若要论在心目中的地位——
萧昀能一直稳坐东宫之位,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皇帝另外的两个皇子太小,而是因为皇帝的心里本身就极为看中“嫡长”这个身份,只要萧昀还算争气,只要萧昀不犯大错,他是轻易不会考虑两个庶皇子的。
对于活下来的庶子都这样,更别提是个死了都十几二十年,半点父子感情都不曾有过的死婴了。
陶任之看上去就是例行公事的把审出来结果都禀报给他而已,对他作何反应都不置喙,只仍是平和又体谅的说道:“别的就没什么大事了,都是些鸡毛蒜皮,如果细查起来,保不齐哪宫都有。”
“嗯!”皇帝就没深究。
横竖为了不扯萧昀的后腿,他暂时也不可能动姜氏,索性也不多问了。
“这些东西就不要再让旁人看见了。”他挥挥手,陶任之见他要起身,就赶紧把东西都塞进袖子里,伸手扶他往里面的寝殿里去。
皇帝道:“朕歇一觉,午后你传太子和礼部的人过来吧,明日北燕使团就要离京,朕安排他们去代为给徐穆等人践个行,好歹全了礼数。”
“是!”陶任之虽然隐隐觉出了他点名要见礼部官员有点问题,不过却不过问,只恭顺的应了,“是!”
扶着皇帝坐在了床上,他跪下去给皇帝脱靴子。
皇帝的精神不济,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已经神色游离,昏昏欲睡。
“陛下……”陶任之起身之后,见他在那走神,就开口唤了一声,但随后却是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皇帝回过神来,看见他的表情,“怎么?还有事?”
“是有件事……”陶任之的神色之间可见十分为难,这才斟酌着开口说道:“那个小金子,送他上路之前奴才又仔细问过他,他说是晟王殿下在审讯他的时候暗示了他唯一的亲弟弟已经被王爷拿住了,他这才会招供的。”
萧樾早就从那件事里摘干净了,皇帝这一早上都在想姜皇后的事,压根早就把他抛之脑后了,突然又听见旧事重提,眉心就是狠狠一跳:“嗯?”
“小金子有个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陶任之见他变了脸色,就连忙跪下去,断断续续的又道:“他说之前娘娘那边就是拿了这事胁迫他,他才逼不得已就范的,本来若不是这个把柄后来又落在了晟王殿下手里,他是准备替正阳宫那边咬死了这个秘密的!”
小金子突然直接咬死了姜皇后的时候,皇帝也不是没有过疑虑。
按理说,就算姜皇后真要做这样的事,也决计用不着自己亲自出面的,可是小金子却一口咬定是姜皇后亲自去见的他。
皇帝当时是因为太愤怒姜皇后居然做了那样的事,以至于他还没有顾得上细枝末节的推敲。
现在陶任之一提……
终于是豁然开朗了!
是了!那小金子一开始嘴巴那么严,后来却一股脑的全招了,就算是萧樾的手段有点狠了,对于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
要让他突然反水还反的斩钉截铁还是很奇怪的。
而如果说,是因为小金子的短处被抓住了,那就解开了所有的疑惑。
可是——
这也恰是再次证实了,姜氏,就是那个指使小金子下毒要害死他的人!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坐在那里,虽是半天没动,可是陶任之跪着,能清楚的看见他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的攥着……
皇帝本身就是个心思很重的人,若是日后等他缓过精神来主动去揣摩小金子前后反差中的那个疑点,他自己解释不通的时候,可能就又要怀疑上是萧樾从中操纵了什么……
可是现在,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就没什么再好揣摩的了。
而且——
陶任之前面说到姜皇后涉嫌的那些腌臜事的时候,很有些替姜皇后说清的成分在,现在他再“公事公办”对皇帝“忠诚”道出小金子一事的隐情时,皇帝根本不会去想他是不是在挑拨,是不是存在推波助澜之嫌。
而这把火,却实打实的被他给添上了!
皇帝想了一阵才算是又重新恢复了冷静,他再次垂眸看向了陶任之:“小金子的弟弟……”
陶任之没等他说完就已经会意,却是面露难色道:“奴才本也打算叫人去提回来的,可既然人在晟王爷手里……”
萧樾打算不管那人的死活了,可能就直接给放了,可如果他想留那人一条小命——
陶任之还能直接去找他要人不成?
皇帝也知道这事儿到这里只能了结掉了,本来小金子竟敢吃里扒外的给他下毒,诛九族是必然的,可人在萧樾那……
“盯一盯,如果能拿到人,就给朕处置了。”最后,皇帝只能这样吩咐,可是说完之后,就发现跪在前面的是陶任之而不是邢磊,他突然又烦躁起来,“你起来吧,这件事不用你,朕会吩咐别人去做的。”
邢磊露了相,被萧樾反咬一口,暂时就不能再公然出现在宫里了,少了这么个人在跟前,有些事就不是那么便宜了,难怪皇帝会恼怒。
可是萧樾那场翻身仗打的太漂亮了,为了掩盖自己做的龌龊事也为了保邢磊的命,皇帝只能暂时把人给藏起来了。
陶任之看出来了他眉宇之间明显的疲惫,就又弯身去搬他的腿,想要扶他上床躺下,不想动作到一半,皇帝却又突然挡住了他的手,浑浊的目光突然清亮了几分骤然又看向他道:“准备笔墨!”
陶任之怔了怔。
皇帝目光炯炯的与他对视。
陶任之心里已经有数,可是他眉目之间的神色还是藏住了这份通透,躬身退到了外间:“是!”
喊了小泉子去准备文房四宝,他又转身回来,将皇帝扶了出去,重新坐在了案后。
皇帝却没动桌上的宣纸,直接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御用的明黄色手帕出来,奋笔疾书,在上面留下了两行字。
陶任之只是从旁服侍,半个字也不多言。
皇帝写完之后,又盖了印上去,待到晾干了就折起来,一边四下里寻摸。
陶任之赶紧去架子上找了个放夜明珠的小盒子,掏空了拿过来。
皇帝将手帕折好放进去,然后郑重的交到他手上,一字一句的嘱咐道:“这个你替朕收着,到时候到底该不该拿出来,或者该什么时候拿出来,你心里都有数。”
姜氏对他做出了那样大逆不道的狠心事,他早就容不下了,现在不能杀她是无可奈何,但总归——
绝对不能便宜了她!
陶任之将那小盒子拢进了袖口里,埋头称是:“是!老奴明白!”
*
晚间,太子代替皇帝在泰和宫设宴,替北燕使团践行。
萧樾作为此次要同往北燕的赐婚使,自然也受到了隆重的邀请,他去是去了,不过只露了个脸,算是给徐穆卖了个面子就回去了。
武昙这边是头天下半夜回到晟王府,和萧樾一起用了饭,梳洗了一番就睡了。
她早上醒了一次,睁开眼看见身边没人就当萧樾是先起床了,也没管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再这一觉睡下来,睁开眼天都黑了。
她脚上的伤因为药好用,倒是不怎么疼了,就是有伤口不能沾水,但是双腿昨天走了一下午,这会儿酸疼,不想起床就让青瓷和蓝釉坐在床边给她揉腿。
萧樾从宫里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她趴在那被两个丫头服侍的无比惬意的模样,不由的嗤了一声道:“本王看你真是托生错了,本王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伺候过。”
武昙开始没注意他进来,闻言才转头看见他,于是一骨碌爬起来。
萧樾走过来。
蓝釉忙道:“奴婢去摆饭!”
说完就和青瓷各自福了福,转身往外走。
萧樾弯身坐在床沿上。
武昙就没骨头似的顺势靠过去,双臂挂他脖子上咧嘴一笑:“王爷是说我该托生成皇家的公主么?咦?那咱们俩该是兄妹还叔侄啊?这样的话,就不能成婚了,王爷你想始乱终弃啊?”
走到门口的蓝釉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
青瓷连忙一把扶住她。
背后武昙搂着萧樾的脖子笑得花枝乱颤,萧樾冷哼一声,反身将她往床上一扑,恶狠狠道:“本王不介意乱伦!”
青瓷刚好跨出了门外,一脚在台阶上踩偏,险些崴了脚。
这天夜里武昙是四更多被俩丫头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的,她困的坐在妆台前直点头,两个丫头一番的拾掇,就把她直接扛出去,塞进了马车里。
萧樾则是早就进宫去接沉樱了。
沉樱从长宁宫出门的时候没进正殿去拜别周太后,只在院子里给她磕了头,周太后也没露面。
萧樾陪着沉樱从长宁宫出来,又去拜别皇帝,在跟着礼部官员走仪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本来随行的赐婚副使之一由原来的礼部尚廖昂书变成了礼部左侍郎薛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