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和风雪均挤紧眉头,对此幕不解。不止是他们两人,游戏厅其他少年也都一脸疑惑。对于这里的常客而言,有大人出没不稀奇,因为这些人都是来逮自家孩子的。却从未见过哪家大人会心平气和安静站着看小孩玩游戏。
因为此事新奇,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也变得诡异,先前还吵吵嚷嚷的,这会安静下来了。
对杨雷而言,玩游戏讲究专注,不希望被任何噪音打扰。此刻的安静,正是他喜欢的环境,更认真玩游戏,不思考声音消失的原因,自然也不会发现他爸爸就站在他身后。
这样的宁静持续了数分钟,终于回到常态。旁人继续聊天或玩游戏或观看,不再关注这个奇怪的大人。
——人就是如此,无论身边发生怎样奇怪的事情,也只能短暂夺走自身的注意力。因为,每个人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没有太多心思去关注其他人或其他事。
顾铭和这些人不同,因为杨雷是他的死党,有必要花更多的精力去关注与了解。
从顾铭进屋子开始就时刻盯着杨叔叔。后者背对着,只能看到一个的背影,顶天立地的高大,却又消瘦孱弱的伶仃。
顾铭猜测,他心里装了一洼苦水,冰凉彻骨,却又无法倾吐。
这是只有大人才懂的苦涩。
游戏机屏幕不断闪动着,绚烂夺目,像城市夜间的霓虹,奢华美丽。
静坐的少年亦神色变换着,时而激动,时而沮丧,最后都化作了深沉的平静。
——当某个时刻,某个少年,把自己的生活框入不值一提的游戏机时,狭小的游戏屏幕便成了他的全部世界。
顾铭认得他正玩的游戏,是《战国传承3》,闯关类的,同时设计能量系统,道具系统,连招系统,奥义系统等等特色,一共六关,难度奇高。它讲述老套的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灾难发生在现代,主角是古代被召唤而来的武士或忍者。
杨雷选择的是各方面能力都非常全面的忍者集团首领影连,志在一币通关。
可是,这个游戏的难度实在太高,前三关暂且不说,算是热手的。到了后三关,每一关的剧情都极长,出兵数量大增,中途补给少,还有不少小boss挡路。一般来说,在这游戏厅能用三个币通关的少年都是高手。
如杨雷这种,有微渺的一两层几率一币通关的少年郎,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一路势如破竹,到最终boss时撞了瓶颈。只剩最后一条命,小半条血,boss全图大招只能靠血杀或奥义躲,可每次血杀都会消耗自身血量,而施放奥义的能量槽早在之前就耗空了。
到这时,他基本上弹尽粮绝,被boss击杀已是时间问题。
他面颊紧凝,已经有了颓然之色,捏摇杆的手剧烈颤抖,已无法正常操作。
不止是他,后边观看的少年们也都跟着屏住呼吸,期待着用雪亮的双眼见证奇迹的一刻。虽然他们也都猜到,奇迹并没有那么容易发生。
却在这时,久经静默的杨叔叔忽然出声了,话音很轻很淡,却带着无穷无尽的慈爱,他说:“杨雷,让我来。”
不待回答。他直接上前,双手环过杨雷的后背,一手连带杨雷握摇杆的手一起捏住,另一只手则按住按键排。
只见他快速跑动,与boss拉开距离,途中先后释放两次血杀,躲避全图大招。最后一个灵巧的腾空跳跃,蹦到boss身后,将早前储存好的炸弹有序释放。
奇怪的是,每一颗炸弹都衔接精准,boss不倒地,吃满伤害,血条不断下降。
当最后一个炸弹丢出去后,boss也随之死亡。
奇迹发生的一刻,气氛比死更静。
“我以前就教过你,只要是设定了道具系统的街机游戏,那么所有道具都一定有用。当然,《三国战纪》系列里的史记残页除外。”
深层次的静谧持续数秒,杨叔叔松开杨雷的手,面带慈祥微笑,淡淡教诲。
顾铭在后边听得头皮发麻,从小到大,只听说过爸爸教孩子看书、写字、画画、唱歌、打球等等等等事宜,却从未听说过哪个爸爸会教自己的孩子玩游戏。而且那教诲的认真程度,甚至超过他们班呕心沥血的灭绝师太……
话说回来,杨叔叔的游戏天赋究竟强大到何种境地?
街机从上世纪80年代问世,到90年代才渐渐兴盛,传到中国各地大街小巷。而那时候的杨叔叔,已经年近30了,就算有心接触街机,也没多少时间玩吧。
这样的时局下,他竟成了深藏不露的街机顶尖高手……
杨雷怔了怔,并不回头,而是低声说:“爸,你上次手把手教我玩街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杨叔叔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回答:“是99年,你才七岁。”
——铭爷说的是真的……我都快忘记的事情,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顺推过来,大概能证明他的确爱着我吧……
杨雷沉默,准备投币再玩。
这一回,杨叔叔直接坐他旁边。待他选好游戏后,很随意地抓起一个他早前就放在按键排上边的币,跟着投进去。
“我以为你会选《拳皇97》,怎么选了个《铁钩船长》啊?”
两人都是高手,开局便一路横扫,持续数分钟后,杨叔叔轻快一笑,找杨雷攀谈。
杨雷顺着回答:“我玩格斗游戏很一般,打不过你。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能打过你,无论是《拳皇》系列,还是其他的《侍魂》《街霸》系列等。只要是格斗游戏,他都能打赢你,只可惜他今天没来。”
杨叔叔略微错愕,笑问:“这小镇还能出个这么厉害的小家伙?”
杨雷道:“爸,你不要总觉得你很厉害。先不说你是不是已经老了,事实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玩格斗比你厉害的高手多了去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杨叔叔并不否认,迟疑半晌,试探性问:“他是……你的朋友?”
这次换杨雷迟疑了,他思考了许久,实在想不清楚自己和吴潇的关系,便摇头:“如果朋友关系存在传递性,他或许也算我的朋友吧。”
杨叔叔轻轻点头,没再多问。
后边,顾铭和风雪干巴巴对视,一脑袋雾水现在都还没散去。稀里糊涂看这对父子玩游戏,没看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风雪压低声线:“顾铭,看来杨雷这边的事不用我们瞎操心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吧。”
顾铭皱眉,看看笑谈游戏的温馨父子,又看向一脸委屈的风雪,点了头。
两人出去,找了一家没牌子中餐店,随便点几个家常菜,先行稳住肚子情绪。
吃饱了,两人闲坐着休息,又谈论起那一对父子。
风雪道:“顾铭,你有没有觉得杨叔叔好奇怪啊。”
顾铭无语道:“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今天的杨叔叔,全身上下都透着古怪。”
风雪鼓鼓腮帮子,学着罗不遇的口气,提醒:“注意你的说话语气!”
顾铭就说:“奴才遵命,风雪公主。”
风雪噗嗤一笑,抬手挽一下鬓边秀发,道:“我说的奇怪,是指他看杨雷的眼神。我感觉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杨雷说,但又因为某些障碍,无法开口。”
顾铭质疑:“你是如何做出这个判断的?”
风雪就说:“你眼睛不瞎,心却瞎了。你想啊,杨叔叔的萧条背影和慈爱微笑之间的反差,他怎么可能没心事?况且,人的眼睛不会骗人,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定然错不了。”
——不对,最喜欢骗人的就是人的眼睛……你试着多看几眼文雅那怯生生的眼睛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顾铭苦笑,摆手道:“我们不说这些玄乎的问题,看时间差不多一点了,一直在这儿坐着,影响人家店子生意。要不,再去游戏厅看看情况?”
风雪点头赞成。
两人买了盒饭,特意加肉的,提着给那对父子带过去。
运气不太好,两人刚到游戏厅所在的这条街,远远看到那对父子已经出来了,他们向老街的方向走,看样子是打算回家。
感觉手里的两份饭是送不出去了。
顾铭忍着心痛,准备把它们丢垃圾桶了,但被风雪阻止。
“这可是粮食啊,你怎么能随便丢掉啊!”
仔细回想早前她说过的话,似乎“不能浪费粮食”是她爸给她的唯一教导,眼下将其扔掉,实属触人底线。
顾铭尴尬地笑了笑,决定不扔了,提着饭偷偷尾随杨雷父子。
到老街,踩过坑坑洼洼裂缝横生的路面,快到杂货店时止步。
远远听到杨叔叔和一个中年女人对吼,明显是在吵架,声音很大,传出了半条街。
“姓吕的,我告诉你,我的家事与你无关!如果那婆娘再打电话给你,让你转告我家杨雷什么什么的,请你自觉闭嘴!”
“什么叫你的家事?杨雷是你的儿子,就不是柳芬的儿子了?”
“当初是她不要我们的,现在又谈母子亲情,你不觉得可笑!?况且,我们离婚时,杨雷的抚养权归我,与她再无半点关系!”
“这与抚养权有关系吗?杨雷是柳芬身上掉下来的肉,一生都是她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和他联系了?”
…………
这事的前因后果顾铭早已了然。杨雷家里这一兜子事,都是因一个电话而起。
柳芬给吕阿姨打电话,托她帮忙联系杨雷,继而捅了马蜂窝。
杨叔叔口头的“姓吕的”,无疑是之前杨雷说的“吕阿姨”,她是杂货店的老板娘。
顾铭和风雪站原地,静等他们吵。随着附近街坊渐渐围过去看热闹,开始对这事指指点点,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多丢人,决定偃旗息鼓,暂时休战。
杨叔叔大步回家,临行时还不忘在吕阿姨店门口吐一大口痰。
待人群散了,顾铭和风雪也轻步上楼,在杨雷家的门外静站偷听。
屋内传出冗长而沉重的声音,是杨叔叔的,他说:“杨雷,你妈说的没错,如果你去她那里,生活条件会更好。如果你想去,我不拦你。”
杨雷:“我没有妈妈,我不去。”
杨叔叔:“你想好了?”
杨雷:“这问题根本就不用想。爸,我今天才知道,我们以前的误会是有多深。谢谢你陪我玩游戏,也谢谢你一直关心着我。我想好了,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你,不过我希望那事能等我读到初二时再执行。”
杨叔叔:“我尊重你的意愿。”
杨雷:“爸,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杨叔叔:“我决定后天去湖北打工了,是陶瓷厂,做机电工。”
杨雷:“爸,就算你想工作也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以你的技术,在县城的工业园能轻松入职。”
杨叔叔:“你不用劝我。我去那边也是有原因的,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在那里,他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打算过去一下。”
杨雷:“你撒谎,你这辈子都没出过几次四川,怎么会有湖北的朋友?”
杨叔叔:“杨雷,听话。爸爸嘴笨,不会说话,但我去那边的确有原因,现在你别问,以后你就知道了。”
杨雷:“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叔叔:“看情况吧,总之每个月的生活费我都会按时给你打来。”
到这里,两人都静默了,再无声音从屋里传出。
顾铭此刻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一件何等愚蠢的事情——在门外偷听死党和他爸的对话,不单单是对他们的不尊敬,甚至侮辱了两人之间看似纯粹牢固的友情。
抬手拉风雪,两人一起出去。
街上散步时,风雪哭了,是低声的啜泣。
顾铭问:“小雪,你为什么哭?”
风雪哽咽道:“你不仅眼睛瞎,耳朵还有问题。莫非你没听出杨叔叔话里的沉重?他的意思早已不言而喻。你以为他真的想远赴异乡埋头工作?错!他是觉得,杨雷选择了生活条件落后的他,就必须用全部的力量去给杨雷更好的经济条件。
这是就是父爱,一切心意都包裹在不经意的言谈中。我甚至肯定,他这一走,可能三年都不会再回来,没日没夜的干活,只为挣钱……”